番外第二十三章:夜话·姐妹并肩看这她们共写的江山
御花园偏僻角落的废弃小亭,仿佛一个被时光和宫规遗忘的孤岛。亭外,百里牧云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是最沉默也最可靠的屏障,将一切窥探与危险隔绝在外。亭内,短暂而激烈的重逢情绪稍稍平复,留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糅杂着心疼、无奈与深厚羁绊的静谧。
萧烬(女帝)依旧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那是经年累月居于高位养成的习惯,即便在唯一的血亲面前,也难以完全卸下。只是那总是紧抿的唇线柔和了些许,眼底深处冰封的寒意,在亭内昏黄灯笼的映照下,也仿佛消融了一角,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贪恋。
萧灼就随意多了。她几乎是半趴在冰凉的石头桌面上,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妹妹,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她伸手,替萧烬将方才拥抱时弄歪的十二旒珠冠轻轻扶正,动作自然又亲昵。
“好了,现在没人了。”萧灼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山野间养出的松快,却又裹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跟姐姐说说,到底哪些不长眼的又在给你添堵?刚才牧云说的那些……是怎么回事?”
萧烬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绣着金凤的玄色袖口下,那枚冰冷的金属宫花轮廓清晰。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情:“不过是一些阴沟里的老鼠,嗅到些陈年旧事的味道,便以为找到了可乘之机。”
“陈年旧事?”萧澈眉头微蹙,在一旁接话,他靠在亭柱上,姿态看似放松,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警戒状态,“是指……双生之事?还是你登基时的细节?”
这两件事,任何一件被掀开,都足以在南晏朝堂乃至天下掀起滔天巨浪。双生不祥,是深植于世人观念中的禁忌;而女帝登基虽有大义名分(遗诏传位于长公主萧灼),但其中细节经不起极端势力的深挖和扭曲,尤其是……真正的萧灼并未登基,而是由妹妹萧烬顶替。一旦曝光,便是欺瞒天下,足以动摇国本。
萧烬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都有。他们似乎在暗中查探当年知情的旧宫人,搜寻任何可能存在的……物证。也在试图渗透无烬城改组后的暗部,打听北疆战场和……围猎场的一些旧事。”提到围猎场,她的语气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滞涩,那里是谢孤舟为她舍命的地方。
萧灼的呼吸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妹妹冰凉的手。“他们想干什么?推翻你?”
“或许是想另立新君,或许只是想搅乱局势,从中渔利。”萧烬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跳得最欢的,是几个以‘正统’自居的旁支宗室,以及一些当年在宫变中被清洗权臣的余孽。他们背后,似乎还有一股……看不清来源的资金和支持。”
“看不清来源?”萧澈捕捉到关键点,神色凝重起来,“连你和牧云都查不到?”
“对方很谨慎,手脚干净得像从未存在过。”萧烬终于抬起眼,看向萧澈,眸色深沉,“资金流转通过数个海外小国和地下钱庄,最终消失无踪。派去调查的顶尖暗探,折了三个,回来的一个也疯了,只反复念叨着‘影子’、‘没有脸’。”
亭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宫殿模糊的更漏声。
“影子……没有脸……”萧灼喃喃重复着,忽然打了个寒颤,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攀上脊背。她猛地摇头,甩开那莫名的寒意,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烬儿,你别怕,我和阿澈这次不走了!我们留下来帮你!谁敢动你,我先毒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她说着,还挥了挥拳头,一副立刻就要去跟人拼命的架势。
萧烬看着姐姐那鲜活灵动的模样,眼底深处那点微不可查的暖意又扩散了些许,但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她反手握住萧灼的手,力道有些重,声音也沉了下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萧灼不满。
“你们不能卷进来。”萧烬的语气不容置疑,“姐姐,你如今是自由身,是江湖传闻中的神医谷谷主,你和萧澈远离朝堂,过着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日子。这很好。”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涩意,“这京城,这皇位,是我的选择,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战场。你们不该再被拖回这泥潭。”
“可我是你姐姐!”萧灼急了,“我们不是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吗?以前是没办法,现在我有能力了,我怎么能看着你一个人在这里扛着所有事情?!”
“你已经在帮我了。”萧烬看着她,声音放缓了些,“你们安然无恙,幸福自在,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那让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牺牲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她的目光掠过萧灼,看向亭外无边的夜色,声音轻得像叹息,“这盛世,总得有人活在光里,才不枉费有人守在影中。”
这句话,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中了萧灼心中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她瞬间红了眼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妹妹的意思。她们姐妹一体,却注定要走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个代表光明、自由和希望,一个代表秩序、铁血和牺牲。她们共同书写了这盛世,却无法共同享受这盛世。她的幸福,是妹妹孤独坚守的意义之一。
萧澈走上前,轻轻揽住萧灼的肩膀,无声地给予安慰。他看向萧烬,目光复杂而了然:“陛下是担心,我们若留下,反而会成为对方攻击你的靶子,让你束手束脚?”
萧烬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这是最合理的推断。他们现在只是暗中查探,若你们公然现身,尤其是皇姐你……目标太大。届时,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会被人用最恶意的眼光解读,甚至会有人利用你们来牵制我。不如像现在这样,你们在暗,我在明。真有万一……你们也是我最后的奇兵和退路。”她将“退路”两个字咬得极轻,几乎消散在风里。
萧灼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心疼。她猛地别过头,用力眨回眼里的湿意,闷声道:“……那你答应我,不许硬撑!有事一定要让牧云告诉我们!还有,我给你的药必须按时吃!你看你的手凉的!”
看着她这般孩子气的关心,萧烬冰冷的唇角终于勾起一个清晰可见的、极浅的弧度:“好。”
这时,百里牧云的声音从亭外轻声传来:“陛下,时辰差不多了。巡夜的侍卫快要经过这片区域了。”
温馨而略带伤感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意识的警惕。
萧烬脸上的那点柔和迅速褪去,恢复了女帝的威严与疏离。她站起身,玄色冕服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
萧灼和萧澈也立刻站了起来。
“走吧。”萧烬看着他们,最后叮嘱道,“榆钱巷也不宜久留,京中耳目比你们想象的更多。尽快离开。”
“嗯。”萧澈郑重应下,“你们一切小心。”
萧灼上前一步,再次用力抱了抱妹妹,在她耳边飞快地说:“记得想我,还有……生日快乐,烬儿。”说完,她迅速松开,拉着萧澈,毫不犹豫地转身,跟着悄然出现的百里牧云,快速隐入假山石的阴影之后,消失不见。
决绝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亭内再次只剩下萧烬一人。
方才的温暖、担忧、叮嘱……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广无边的寂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姐姐身上那淡淡的药草清香,以及一点甜腻的点心味道。
她独自站在原地,良久,缓缓抬起手,从袖袋深处拿出那包已经冷透的点心。她低下头,就着昏暗的光线,极小口地、珍惜地吃着。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吃完最后一点碎屑,她仔细地将油纸折好,重新收回袖中。然后,她深吸了一口秋夜冰冷的空气,抬步,走出了小亭。
百里牧云如同无声的影子,再次出现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返回寝宫的路上。脚下的青石路冰冷坚硬,远处的宫殿灯火辉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森严和压抑。
就在即将踏入寝宫范围,宫人身影隐约可见时,萧烬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冰冷:“牧云。”
“臣在。”
“刚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萧烬的脚步未停,目视前方,珠帘随着她的步伐轻微晃动,“你说,那躲在暗处,查探‘影子’,让人‘没有脸’的……会是谁?”
百里牧云步履沉稳,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臣不知。但无论他是谁,想动陛下珍视之物,需得先踏过臣的尸骨。”
萧烬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杀伐之气:“尸骨?那太便宜他们了。”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头顶被宫墙切割开的一小片夜空。星子稀疏,月色冷寂。
“姐姐说,这江山是我们共写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和执拗,“那弄脏它的人,自然该由我们……亲手抹去。”
“传令给暗部,‘鱼饵’可以撒出去了。朕倒要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敢来觊觎朕的江山,惊扰朕的……清梦。”
百里牧云躬身:“是。”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姐姐面前偶尔会流露出脆弱的妹妹。她是南晏的女帝,是曾执掌无烬城的杀手首领,是从尸山血海和权谋诡计中走过的萧烬。
所有温情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铁腕和深沉的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