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江城，清晨冷得像被塞进了冰箱的汽水瓶，一拧开瓶盖，潮湿的雾气就裹着寒气往外冒，贴在睫毛上，凉得人忍不住眨眼。
天还没亮透，七点的天空是淡淡的灰蓝色，像被墨汁轻轻晕染过，远处的教学楼轮廓模糊，只有路边的路灯还没来得及熄灭，橘黄色的光透过晨读长廊的玻璃顶洒进来，把栏杆上结的冰晶霜花映得闪闪发亮，像撒了一把碎钻。
阮星尔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枯叶，从宿舍一路小跑到晨读长廊。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叶子被冻得发硬，踩上去的声音格外清脆，在安静的清晨里传得很远。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只圆滚滚的橙子——奶白色的羽绒服长到小腿，防风面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帽子边缘一圈奶咖色貉子毛蓬松又柔软，随着她的跑动一颠一颠，像杯晃动的奶盖，看着就暖和。 鼻尖被冻得通红，像沾了点胭脂，唇色却因为冷空气的刺激愈发鲜亮，透着自然的粉。她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凝结，变成一朵朵小小的云，飘到眼前又很快散开。跑过拐角时，风灌进衣领，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藏在暖绒里的星星。 晨读长廊里已经稀稀拉拉站了几个人，大多裹着厚外套，低头对着书本小声念叨，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最尽头的位置，季衔青独自站在那里，穿着一件黑色短款羽绒服，拉链拉得很高，几乎到下巴，只露出一点冷白的下颌线，衬得肤色更像雪。他左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大概是想捂暖，右手握着一本速写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红，指尖还沾着一点铅笔灰。
路灯的光斜斜打在他脸上，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排细碎的阴影，像落了层薄雪。左眼尾那颗浅色泪痣被光映得格外清晰，像一粒被冻住的雪粒，嵌在冷白的皮肤上，清冷又好看。
他没看手里的速写本，目光似乎落在远处的树影上，又像在走神，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黑白画。 阮星尔没注意到他。她在长廊中央挑了个靠近暖气口的位置，虽然暖气还没完全热起来，却比别处多了点暖意。她把厚围巾往下巴处塞了塞，露出半张脸，从帆布包里掏出《和声学》，书页边缘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边。她翻开熟悉的那一页，开始背调式，一边念一边用脚尖轻轻点地打拍子，“哆——嗦——拉——咪——” 声音不大，却很清脆，像玻璃珠滚过冰面，带着点跳跃的韵律。她念一句，嘴里就冒出一团白气，念得认真，连耳朵尖冻得微微透明都没察觉——那点薄红从耳尖蔓延到耳后，像被冻透的樱桃，却依旧专注地盯着书页上的音符，偶尔皱起眉头琢磨难点，模样认真得可爱。
季衔青站在拐角处，隔着一排不锈钢栏杆，目光悄悄落在她身上。速写本被他翻开在空白页，手里的2H铅笔悬在纸面上，却迟迟没落下。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羽绒服帽子上的貉子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一缕调皮的绒毛翘起来，像在跟风较劲；能看见她鼻尖那点红，像雪地里突然落了一粒朱砂，鲜艳又显眼；还能看见她的脚踝露在短靴外面一点，大概是袜子没拉好，皮肤被冻得微微颤抖，却依旧没停下脚尖的节拍。
他忽然想起昨天在模型室302那张没画完的屋顶草图——音乐厅草模的最后一段弧度，他卡了整整一下午，试了好几种角度都觉得不对，总少了点什么。直到此刻听见她哼出的“哆——嗦——拉——”，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那个让他迟迟落不下笔的节拍，就该是这样的节奏，轻快又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韵律。
风又吹来了，卷起地上的枯叶，擦着长廊的玻璃顶飞过，发出“哗啦”的轻响。阮星尔打了个喷嚏，连忙把围巾又裹紧些，继续小声背调式，只是声音比刚才更轻了点，像怕惊扰了清晨的安静。季衔青的指尖在铅笔上轻轻摩挲，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速写本上的空白页，似乎慢慢有了轮廓。
七点十五分，晨读铃准时响起，清脆的铃声在校园里回荡，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阮星尔合上《和声学》，把书抱在怀里，双手凑到嘴边哈了口气，搓了搓冻僵的指尖——指尖红彤彤的，像刚从雪地里拿出来的小萝卜。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宿舍吃早餐，顺便加件衣服。 转身往长廊外走时，眼角的余光才瞥见长廊尽头站着的人。黑色羽绒服，耳朵里塞着黑色耳机，身形挺拔，在灰蓝色的天色里，像雪岭上一块安静的冷石。
阮星尔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是季衔青，她眨了眨眼，抬手冲他挥了挥，声音比刚才轻快了些，带着点晨起的活力：“早呀，雪岭同学！你也来晨读吗？” 季衔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握着铅笔的指尖在速写本边缘轻轻敲了一下，“嗒”的一声，节奏恰好和她刚才哼的“哆——嗦——拉”最后一个音重合，像在悄悄回应她的节拍。
阮星尔没多想，只当他是在打招呼，笑着又挥了挥手，抱着书小跑离开。奶咖色的貉子毛在风里一颠一颠，奶白色的背影渐渐远去，像一颗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慢慢解冻的橙子，走到长廊门口时，还不忘回头冲他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季衔青才低下头，握着铅笔的手终于动了。笔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流畅地补完了屋顶草图的最后一条弧线，弧度柔和又精准，恰好贴合了刚才她哼出的节奏。
在屋顶尾端的空白处，他又画了一颗极小的橙子，圆圆的身子，还特意给橙子加了一圈毛茸茸的边，像她羽绒服上的貉子毛。 画完橙子，他又在旁边写下一行极淡的铅笔字，字迹瘦长工整，几乎要融进纸里：「七点零三分，晨读长廊，哆嗦拉。」 冷风卷过长廊，速写本的纸页轻轻响了起来，像雪粒落在冰面上，细碎又温柔。
季衔青合上速写本，把铅笔别在本子上，左手依旧揣在口袋里，转身往建规楼的方向走——今天他要去模型室把那张终于画完的草图变成实物，大概会是很顺利的一天。
灰蓝色的天色渐渐亮了些，路边的路灯逐个熄灭，橘黄色的光消失在晨光里，只有长廊栏杆上的霜花，还在慢慢融化，留下一点点湿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