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那天,江城的雨来得没声没息。既不是盛夏那种砸得地面冒烟的瓢泼大雨,也不是春日里缠缠绵绵的细雨,而是带着冬末寒意的中雨,雨丝里裹着细碎的冰碴子,落在羽绒服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像有人在轻轻叩击棉絮。
校园广播里循环播放着《祝你一路顺风》,熟悉的旋律被厚重的雨幕裹住,音色变得模糊又遥远,飘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添了几分离别的怅然。
阮星尔拖着24寸的薄荷绿行李箱,在图书馆前的石板路上慢慢走。箱轮碾过积水的水洼,溅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涟漪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很快又被新的雨点打碎。她把自己裹在那件熟悉的奶白色羽绒服里,帽子边缘的奶咖色貉子毛被雨水打湿,软塌塌地贴在脸颊两侧,像被揉蔫的棉花,原本蓬松的质感荡然无存。鼻尖被冷空气冻得通红,连呼吸都带着白雾。栗色长卷发被她随意扎成低马尾,发梢还滴着水,落在羽绒服的领口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可她却毫不在意,嘴里还轻轻哼着歌——是《小星星》的爵士版,节奏轻快又慵懒。
走到图书馆前的台阶时,雨忽然密了一层,雨丝像被人刻意拉紧的银线,斜斜地织在空中。阮星尔停下脚步,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果然没带伞。
行李箱里塞满了期末复习资料、厚厚的专业乐谱,还有给爸妈带的江城特产酱鸭,拉链拉得紧紧的,实在腾不出手来撑伞。她缩了缩脖子,把羽绒服的帽子又往下拉了拉,正打算深吸一口气冲进雨里,头顶的雨却忽然停了。
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斜斜地撑在她上方,伞骨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低音提琴的琴弦被轻轻拨响,清冽又好听。阮星尔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季衔青站在她半步之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拉得几乎到下巴,只露出一点冷白的下颌线,肤色被灰蒙蒙的雨幕衬得更淡,像雪地里的月光。他左手稳稳地握着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大概是想捂暖,左耳里塞着一副黑色耳机,右耳却空着,像是在刻意留一个位置。
伞面不算大,却刚好把两人都罩进同一片干燥的阴影里,连风都被挡在了外面。 “雪岭同学好巧呀,又下雨了。”阮星尔抬头看他,声音混着呼出的白气,不知怎的语气带着点委屈又无奈。
“嗯。”季衔青应得简短语气却温柔,目光落在她湿漉漉的貉子毛帽子上,悄悄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他的肩膀因此露出一小截,被斜飘的雨丝扫到,很快洇出一片深色的水纹,在黑色羽绒服上格外显眼,可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依旧稳稳地举着伞。
雨声渐渐盖过了远处的广播声,阮星尔忽然听见季衔青左耳的耳机里漏出一点微弱的旋律——是《小星星》的原版,钢琴独奏,音色干净又温柔,像落在雪原上的月光,极轻极淡,却能清晰地钻进耳朵里。
她愣了愣,下意识跟着哼了一句,尾音还没落下,就刚好对上耳机里接下来的旋律,默契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 季衔青没说话,只是缓缓把右耳的耳机摘了下来,递到她面前。黑色的耳机线在空中轻轻晃了晃,被雨水洗得发亮,像一条银色的细线。阮星尔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耳机,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节——冰凉的触感像一片雪落在皮肤上,让她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连忙收回手,把耳机塞进右耳。
耳机里的旋律继续流淌,钢琴的音色在耳边环绕,温柔得像有人把整个雪原都放进了钢琴里,干净又辽阔。她不自觉地往季衔青身边靠近了半步,肩膀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臂,发梢上的水珠滴在伞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节拍器在悄悄打拍子。
雨幕下,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阮星尔拖着行李箱,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和耳机里钢琴旋律中的低音鼓点撞在一起,意外地和谐。季衔青始终走在靠马路的外侧,伞面也一直倾向她这边,左手举伞举得久了,手腕微微发酸,却依旧没动。他的肩膀已经被雨点砸得微微发亮,水迹顺着衣料往下滑,可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前方的路,偶尔会悄悄瞥一眼身边哼着歌的阮星尔,眼神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阮星尔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的水洼,耳机线随着脚步轻轻晃来晃去,偶尔会碰到季衔青的袖口。他的袖口沾了水,冷白的布料颜色变得更深,贴在手腕上,能隐约看到下面的血管走向,像一条安静的河流。她忽然想起图书馆那次,他直接把伞塞给她,毫无顾忌地就冲进雨里。阮星尔心里顿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软乎乎的。
走到校门口时,雨终于小了些,雨丝变得稀疏,天空也透出一点淡淡的亮。阮星尔看到远处驶来的校车,停下脚步,摘下右耳的耳机,递还给季衔青,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虎牙尖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雪岭同学!这次又麻烦你啦,寒假快乐!”
季衔青接过耳机,指尖在她的掌心短暂停留了一秒——她的手心暖暖的,和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像一片雪落在温热的皮肤上,很快就融化了。他没说“寒假快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却依旧没把伞挪开,反而又往她那边斜了斜,像怕她在等车的间隙再被淋到。
校车缓缓停在路边,司机师傅帮忙把阮星尔的薄荷绿行李箱搬上车厢。阮星尔跳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隔着蒙着一层薄雾的车窗冲季衔青挥手。雨幕中,季衔青还站在原地,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手里还举着那把黑色的伞。他看到她挥手,也慢慢抬起手,幅度很小,几乎只有手腕在动,像在轻轻说:“再见。”
车窗上的雾气越来越浓,阮星尔用指尖在玻璃上画了一颗小小的星星,又在星星旁边补了个圆圆的笑脸,希望他能看见。
校车缓缓启动,雨丝斜斜地追在车后,像一条银色的尾巴,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阮星尔一直看着窗外,直到季衔青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才收回目光。 直到校车拐过街角,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季衔青才慢慢低下头,把右耳的耳机重新塞进耳朵里。耳机里,《小星星》刚好播到最后一节,钢琴的旋律温柔又绵长。他垂着眼,握着伞柄的指尖轻轻敲出同样的节拍——哆,嗦,拉,西,哆。每一个动作都轻得像怕惊动雨幕,却又带着难以言说的认真。
雨还在下,两人刚才并肩走过的脚印很快被水洼吞没,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可耳机里未完的旋律,伞下那片干燥的阴影,还有并肩时靠近的那半步距离,却都悄悄留在了这个冬天最柔软的角落里,像一颗被小心珍藏的糖,等着慢慢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