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年间,北直隶,官道旁的荒村野店。
残阳如血,给荒废的土坯房和歪斜的篱笆投下长长的阴影。乌鸦立在枯树枝头,哑着嗓子叫唤,更添几分凄凉。一匹疲惫的驮马拴在门口,打着响鼻,啃食着干枯的草根。
店里,只坐着一位客人。是个劲装结束的汉子,约莫三十上下,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戾气。他叫秦岳,是个江湖人,刚做完一桩“大买卖”,身上带着洗不掉的血腥味和沉甸甸的金叶子,正打算南下避避风头。
店家是个哑巴老头,佝偻着腰,端来一碗寡淡的素面和一壶浊酒,便缩回灶台后打盹去了。
秦岳默默吃着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柄上的缠绳。那刀,饮过血,不止一口。他试图不去想白日里那张惊恐扭曲的脸和喷溅的温热,但那些画面总在不经意间撞入脑海,让他心烦意乱。
“客官…行行好…”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是个抱着孩子的乞妇,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怯生生地伸着手。
秦岳皱了皱眉,心底莫名一阵烦躁。他习惯性地想呵斥,手却下意识地摸向钱袋,捻出一小块碎银子,看也不看地抛过去:“拿了快走!”
乞妇千恩万谢地磕头,抱着孩子踉跄着跑远了。
秦岳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自己这举动有些可笑。杀人越货的勾当干了,这点小慈悲算什么?他自嘲地摇摇头,仰头灌了一口劣酒,辛辣感灼烧着喉咙。
就在这时,那哑巴店家却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件物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桌上,然后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那东西,做了个“擦拭”的动作,便又缩了回去。
秦岳低头一看,愣了一下。
那是一面古旧的铜镜。
镜身呈八角形,边缘包裹着暗沉的黑铜,刻着模糊的云雷纹,镜钮是一只蹲伏的异兽,造型古朴,透着年代久远的气息。镜面却光可鉴人,异常清晰,比他见过的任何一面铜镜都要明亮,甚至隐隐泛着一层淡淡的、水银般的冷光。
店家意思是让他整理仪容?
秦岳哑然失笑。一个亡命徒,在乎什么容貌。但他鬼使神差地,还是拿起了那面镜子。触手冰凉,沉甸甸的。
他随意地朝镜中瞥去。
镜面如水,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略显憔悴的脸,下巴上青黑的胡茬,以及那双因连日奔波和内心煎熬而布满血丝、戾气未消的眼睛。
一切正常。
他正要放下镜子。
忽然——
镜中的影像,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下!如同石子投入静水,荡起一圈涟漪!
秦岳动作一顿,疑心自己眼花了。
他凝神再看。
镜中的“他”,依旧是他。但…眼神似乎变了。那血丝仿佛活了过来,如同细密的蛛网,蔓延开去,将整个眼白都染成了一种淡淡的、不祥的暗红色!嘴角,似乎也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冰冷、残忍、充满杀戮快意的笑容!
这…这不是他!
秦岳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镜中的“他”,背景不再是这破败的野店!而是变成了一片火光冲天、尸横遍野的宅院!那宅院的格局,分明就是他前几日做“买卖”的那家!
而镜中的“他”,正手持滴血的钢刀,脚下踩着一名瑟瑟发抖、苦苦哀求的老者!那老者他认得,是那户人家的账房先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当时跪地求他放过库房里几本古籍,他嫌烦,随手一刀…
当时他只觉得顺手,此刻在镜中看来,却显得如此清晰、残忍、毫无必要!
“不…那不是…” 秦岳喉咙发干,想移开目光,却被那镜中景象死死吸住!
景象再变!
镜中的“他”出现在一条熙攘的街道上,似乎是因为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镜中的“他”竟勃然大怒,拔刀便砍!周围人群惊恐四散,尖叫连连,血光迸溅!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冲突,便当街杀人!
这…这不可能!他虽非善类,却也讲究盗亦有道,绝不会如此…
画面又变!荒野、客栈、渡口…场景不断切换!镜中的“他”变得越来越暴戾、疯狂、不可理喻!为了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只是心情不畅,便挥刀相向,大开杀戒!刀下亡魂,有江湖仇敌,有无辜路人,甚至有妇孺孩童!
鲜血染红了每一幅画面,哀嚎声仿佛要穿透镜面,直接钻进他的脑海!
镜中的“他”,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沉醉于杀戮、冰冷而愉悦的恐怖笑容!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如同两颗燃烧的血炭!
“住手!住手!那不是老子!” 秦岳猛地站起,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一股狂暴的怒意和莫名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这镜子是妖物!它在污蔑他!在诅咒他!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被镜中幻象逼疯之际,一个幽幽的、带着一丝蛊惑和嘲弄的低沉声音,仿佛直接在他心底深处响起:
“看清了吗…?这…便是汝戾气所生之未来…杀戮…只会孕育更多杀戮…汝之刀…终将斩尽一切…包括…汝自身…”
声音飘忽不定,却字字诛心!
“放屁!” 秦岳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猛虎,彻底暴怒!所有的恐惧瞬间被滔天的怒火淹没!他一生快意恩仇,何曾受过这等妖邪的戏弄和诅咒!
未来?去他妈的未来!
“妖镜!我毁了你!” 他狂吼一声,猛地将手中那面古镜,狠狠摔向坚硬的地面!
“哐啷——!!!”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炸响!
铜镜应声而裂,碎片四溅!
那面诡异的镜子,终于被他亲手摧毁了。
秦岳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地上那些闪烁着冷光的碎片,心中涌起一股破坏后的快意和虚脱。
然而,这快意仅仅持续了一瞬。
摔碎的镜片,并未失去光泽。每一片碎片,无论大小,都依旧如同一面面微小的、独立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周围的景象——破烂的桌子、长凳、屋顶的椽子…
以及,秦岳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每一片碎片中映出的,不再是刚才那恐怖的未来幻象,而是…
而是方才镜中显现过的、那些他杀戮场景的微小重演**!
最大的一块碎片里,映出他挥刀砍向账房先生,鲜血喷溅的慢动作。 稍小的一块,映出他在街上为小事杀人的疯狂姿态。 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里,甚至映出他刀劈妇孺的残忍瞬间!
无数块碎片,便是无数个微小的、正在同步进行的杀戮剧场!所有的血腥,所有的残忍,所有的细节,都被这无数面“微镜”放大、重复、无休无止地演绎!
仿佛他刚刚摔碎的不是一面镜子,而是释放出了无数个被禁锢的、血腥的瞬间!
“不…不!!停下!!” 秦岳惊恐地后退,试图避开那些碎片的映照,但目光所及,到处都是闪烁的冷光和重复的杀戮!它们无处不在!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充满谴责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数血腥的细节淹没了!精神濒临崩溃!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恐惧中,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其中一块较为锋利的镜子碎片边缘。
那黑铜包裹的断面处,本该是金属的原色,此刻却异常地呈现出一种污浊的、仿佛被浓墨浸泡过的****漆黑色!
而且,那黑色并非静止,更像是某种活着的****腐蚀痕迹,正极其缓慢地、如同拥有生命般,向着碎片内部微微地、不可察觉地蔓延着!
一股远比镜中幻象更加阴冷、死寂、污秽的气息,从那黑色的边缘隐隐散发出来。
秦岳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所有的暴怒和恐惧瞬间冻结了。他死死盯着那抹诡异的黑斑,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这镜子…真的仅仅是“照出”他的未来吗?
还是说…它本身,就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那低语,那幻象,那如今碎片上的黑斑…
他不敢再想下去。
野店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满地碎片中,那些无声上演的、永无止境的微小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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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镜渊(镜妖·心魔具现)
出处: 镜妖之说古已有之,《西京杂记》载咸阳宫方镜照人五脏,《酉阳杂俎》言镜精可幻人形。本章取其“映照”之能,非照形貌,而照人心潜藏之恶念与未来可能,融“心魔”之概念,塑镜妖为诱发与显现内心黑暗之邪物。
本相: 非寻常镜灵,乃古墓或凶煞之地所出铜镜,吸纳宿主的戾气、愧疚与恐惧,渐生灵异。其镜面异常清晰,能感应并放大持镜者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杀孽记忆与潜藏恶念,并将其扭曲、编织成逼真的未来杀戮幻象进行投射。其性诡谲,以低语蛊惑,直击心神弱点,诱使持镜者情绪失控。镜碎亦非终结,其碎片仍具灵异,能多重映照、重复放大血腥细节,形成精神围困。惧刚烈心志与彻底的自省,然极易引动心魔。
理念:心魔入镜照业果,碎镜千瞳孽难消。 镜渊之怖,非在其力,而在其“映照”本身。它如同一个冰冷的放大器,将人性中固有的戾气与杀戮欲望具象化为未来图景,迫使宿主直面自身罪恶可能导致的深渊。侠客怒碎镜,是抗拒与恐惧,然碎片重演杀戮,揭示业障一旦种下,便如影随形,非外力可轻易摧毁。碎片边缘显现之腐蚀状黑斑,其质感与“蚀骨林”、“傩面”事件中出现的污秽同源,强烈暗示此镜妖亦已被“灵蚀”之力渗透,其低语与幻象或非单纯心魔映照,更可能是灵蚀借机放大恶念、诱人沉沦之手段。心魔与外秽勾结,方为真正无间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