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菲斯护送那位“老书吏”南下赴召的官船尚未离开金字塔附近的码头,王城“文士之家”的书吏们已在白仓摆开了卷轴清册和算筹。
上下两地最要紧的两份清册,就是土地清册和赋税清册。土地清册登记每个臣民名下的土地面积、土地等级和应缴的税额,赋税清册登记本年每个臣民完税的时间、缴纳数量和负责收取的税吏名字。各州首府保管着本州的两份清册,同时依各自属地,将一份副本送交白仓或者红仓存档,以备查验。
红白双仓自己的账册则按笔登记着各州汇总收缴来的赋税收入,以及所有从本仓开支的支出。三份账册都是黑字记文,红字记数,一行一行交叉间隔,连篇累牍,卷帙浩繁,核计人工烦琐。这些书吏都是文士学校培养的佼佼者,自是胜任无虞。
但检核认真,计算不出差错只是一个工具人的基本修养,懂得何时该尽忠职守,何时可上下其手,持量绳与谷秤,决人贫富生死,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终极奥义所在。
至少眼下,成行成列盘腿端坐在“谷满厅”里忙于计算的书吏们都觉得,这是该尽忠职守的时候。
因为哈特谢普苏特公主每天在议政厅结束公务之后就会来过问核算情况。这十六岁的少女一边咔嚓咔嚓磕着侍女给她剥好的瓜子仁,一边轻描淡写指出几个数据之间无法勾稽之处,发回去叫他们重算,要么就是提出一些有时叫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叫人冒冷汗的尖锐问题。
但是今天上午快过去了,她还迟迟未到,大家都松了口气,心里暗暗祈祷她今天最好别来了。
同一时间,在距王城百里外的盐巴村,奈布卡拉用力把木桩削尖的一头贴着田界插进泥里,拉紧测量绳,再把末端绳结套在另一根木桩上,做好标记,一直量到田界另一头。绳子上每十腕尺打一个结,不足十腕尺的用木尺测量倒扣。
“横五十八腕尺,纵七十九腕尺,三分之一又八分之一斯塔特。”(古埃及分数除2/3之外,均拆分表示为若干个分子为1的分数相加)
他撩起头巾末端,擦擦淌到下巴的汗水,怨念地看了一眼田埂上捧着卷轴的苏蒂。
他今天本来是托病请假,在家躲懒的,不料天还没亮,竟然承蒙公主殿下亲自找上门,叫侍卫把他从床上提溜起来,单独跟她出去调查。
他瞥了瞥不远处草丛树影下看似闲散逛荡,实则暗藏阵形的那几条彪形大汉,心里后悔,还不如当时就让他们抽一顿,还能顺势躺平。
大概是感觉到他的怨念,苏蒂笑眯眯地把数字记在卷轴上:“哥,你算得好快,真聪明!”
听到那一声“哥”,奈布卡拉没睡够的肿眼皮又跳了一下。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被神妾王女一口一个脆甜的“哥”,不知道该当折寿几年,他这条小命,够不够折的?
那老农民搓着黝黑皱巴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讨好:“大人真是好福气,这么漂亮的妹妹,还识文断字的,是要当贵人太太的呀!”
什么妹妹,是要命的监工好吧!奈布卡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突然觉得自己大逆不道,忙把别在耳朵上的芦苇笔转了三圈来消灾。
苏蒂嗤地笑了声:“库南老伯,你来看看,没写错的话就按个手印。”
听到“按手印”几个字,老农民突然警惕起来,嗫嚅着说:“这不成!不成!”
他像见了鬼一样退缩想逃,苏蒂大为诧异,上前拦住他。
“怎么了?这不是你家的田吗?我们不是量得好好的吗?”
老农民浑浊的眼睛里爆出火星,抬高了声音:
“我哪懂你们那些弯弯绕,写的什么我也看不懂,我只知道那绳子就是啃我田地的虫子,每量一次,我的田就少一分!上次骗我摁了手印,撕下这么大一块——”他颤抖的手指向南边的沃地,“我去讨个说法,被抽得一身是血,差点丢了性命!”
他转过身,赤裸的脊背上遍布新旧不一的鞭痕。
村民们听到争执声,纷纷聚拢过来。奈布卡拉生怕那老农不知轻重,冲突起来,给自己闹出什么泼天祸事,连忙从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过来:“这是我妹妹,老伯你有什么话跟我慢慢说,莫要着急——”
苏蒂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他:“这是真的吗?”
奈布卡拉点点头,低声说:“殿……测量的时候,干绳子量得长,湿绳子量得短,计算的时候,不足一个分数的,可以往多里算,也可以往少里算,记录的时候,多画少画一条线,都是猫腻。找借口直接强占的,也不是没有。”
库南冷笑道:“大人,你也晓得护着自家妹子,你们干那些没良心的事的时候,想没想过人家的闺女,因为你们这一点、那一点的猫腻,交不起税,被拉走当奴隶糟蹋?!”
几个衣不蔽体的农妇掩面而泣。男人们则握紧了手里的连枷和木耙。侍卫们都警惕起来,阵型逐渐靠拢,不远处的提伊朝苏蒂投去目光,做了一个请示清场的手势,苏蒂微微摇了摇头。
苏蒂以为自己在茉莉河谷也算见过田亩测绘的猪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当然了,没有人会冒险打王室领地的主意。
出来调查的时候,她还想过,要是实在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拿出公主神妾的身份,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是望望眼前那一张张面黄肌瘦、充满敌意的脸庞,低头看看自己每日用香膏牛奶浴养出来的光润肌肤,她心里突然没了底气。
她对民间疾苦的认知,多半来自茉莉河谷的生活,但她现在明白,王室领地的农民其实也享有王权庇护,再加上哈普大人暗中保护,自己拥有这片领地后,也从未当真从中食利。那就像一个精心打理的小菜圃,只不过提供了一些跟贵族花园不同的山野情趣,换一换清爽口味。
另一部分则来自森穆特跟她聊过的流民生活,但他从来不提一个“苦”字,只说些好玩的事给她听,捉蛇、烤知了、最饱满的谷穗都藏在田鼠洞里……那时她只当听了一场鸡飞狗跳的欢乐冒险记,现在才看清,那是失去土地的一家人为了填饱肚子的绝望挣扎。
他每每令她心尖发颤的玩命守护,是不是因为活着本身,苦到没什么好珍惜?
她转身踩着干透的淤泥走向田界,像在祭典上捧起黄金焚香斗一样,捧起沾满尘土、粗糙扎手的测量绳,朗声道:“吃掉你们土地的,不是绳子,也不是字,是人!今天这根绳子,是来替你们说话的!是来咬那些恶人的蛇!我站在这里,能看到的地,都要一分不差量出来!要用全部的真相,替大家讨一个公道!”
出乎她意料,村民们仍是沉默,无人响应。
库南用皴裂的手背抹了抹眼睛,说:“闺女,你哥斗不过那些贵人的……前些年,有个书记官也说了这样的话,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再后来,村里人碰见他,是在给那边的庄园算账收租……”
奈布卡拉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摸摸腰带上的滑石圣甲虫印章。这可是他苦读十年,成绩优异才换来的。凭这小祖宗怎么任性妄为,总不会作丢了她的公主金冠,可他的文士官印,却大有可能砸在这里。
苏蒂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哥,告诉大家,你是王上派来的,谁敢挡着你查真相,就是藐视王上,就是想造反!我倒要看看,哪个有这样胆子?”
透特神在上,赶紧让我晕过去吧!奈布卡拉心里哀嚎,他连王上的面都没见过,假传圣旨,不是要丢官,而是要杀头的吧!
但是村民们终于被触动了,纷纷围住了他,七嘴八舌、半信半疑地问:“大人,您真的是王上派来的?”
“大人,您会给我们主持公道吧?”
“大人,您真能救我们的话,我就给您跪下了!”
奈布卡拉满头冷汗,简直要落荒而逃,可是他被村民们团团围住,又被苏蒂拽着手,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说:“哥,你看大家都这么信你,你不答应的话我就要哭了哦——”
得了,他碰上命里的克星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好了,大家不要吵了,我头都晕了。一家一家来……我会报给……陛下的……”
“太好了!”苏蒂欢呼一声,裙摆一旋,走向村口树下那块巨石,扬声说:“我们今天量的结果,不只写在纸上送到王城,还要刻在这块石头上,大家的眼睛盯着,谁也不能乱改!提伊!”
提伊应声走过来,目光中有罕见的激动。那个曾豪言要在圣湖里洗脚的八岁女孩,如今要用那双沐浴过神水的秀足,蹚过埃及最浑浊的血河。
“用你的剑来刻!谁要想擅改,先问问你的剑同意不同意!”
御赐金剑出鞘,闪耀着炫目的阳光。库南再无疑虑,颤抖着伸出右手:“闺女,把纸给我,我按手印!”
指甲开裂的粗大拇指压进赭石颜料盒,啪的一下,在卷轴记录的末尾按下暗红的印记。
接着,他身体一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村民们跟着呼啦啦地跪下一大片。苏蒂心情激荡,热血沸腾,禁不住也整理裙裾,单膝跪地。
她平生只跪神灵和王权,自那尔迈神王时代以降,三千年来,拉神的后裔第一次向她的人民屈膝。
奈布卡拉腰间的圣甲虫印章跌落在泥里。他慌张地趴倒在地。
“殿……妹子,我今天就认真当一回……钦差……”
无人注意到,在远处尘沙树影背后,骑黑马的少年缓缓放下紧握的弓箭,右手成拳,用力砸在护心甲上,砰然暗响。
苏蒂站起身,拉起奈布卡拉:“好了,哥,抓紧时间,我们完事还要去找税吏呢!”
他扯了扯被冷汗浸得贴在背上的白布衫,膝盖犹自打不直:“行吧……反正都到这份上了……那就容下官抖一抖钦差大臣的威风……你们给本官照顾好妹子,不准把她晒黑了!”
村民们当真找来草席棕叶,给她遮阳打扇。苏蒂不禁失笑,想他们也是一片好意,就没有拒绝。中午的时候,她就跟奈布卡拉一起蹲在田埂上啃冷馅饼。看到给自己扇凉的那孩子瘦骨伶仃的,盯着自己的馅饼咽口水,便掰了一半给他。
那孩子迟疑地接过半块饼,咬了一口,眼睛都发亮了,捧在脏兮兮的小手里,只是舍不得再下嘴。
“好吃不好吃?”
那孩子使劲点头,嘴里还含着饼:“好吃……比烤蚂蚱还香……我留给阿母吃。”
苏蒂心里一酸:“吃吧,我这还有。”
她顿了顿,自言自语般说:“我不能保证你们往后不用吃烤蚂蚱……我只能保证,尽力争一争……”
历史小贴士:田地清册和赋税清册在古埃及真实存在,前者现存以维尔伯纸草为代表,后者现存以都灵税收纸草为代表。1斯塔特为古埃及面积单位,纵横100腕尺,约4.1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