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凡没有理会周遭那些或惊叹、或嫉妒、或审视的目光,只是轻轻拉了一下灵算的袖子,示意他跟上。赵火儿一瘸一拐地跟在旁边,三人很快来到一个僻静处。。
李不凡在脑中飞速复盘着发生的一切。
“红衣女煞”赵灵,“算学妖童”林算。
两个名字,一个在武斗场靠血与勇闯出,一个在棋会靠鬼神莫测的棋力镇压全场。
目的达到了,甚至有些超额。
但那个神秘的鹤氅老道,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李不凡的心里。
他究竟是谁?
“李居士。”还是灵算先开了口,他的眼神已经从棋盘的虚空中抽离,恢复了清明,“我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李不凡脚步未停。
“压力。”灵算的声音很认真,“最后那几局,我能感觉到对手的水平在提升,他们也在适应我的棋路。虽然依旧破绽百出,但已经不是最初那种不堪一击的状态了。”
李不凡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决赛有几成把握?”
灵算毫不犹豫地回答:“若是今天这些对手的水平,九成九。”
见李不凡和赵火儿都看着他,他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不是他们不强,而是思路的维度不同。他们的推演,极限在二十手之后,每一步都在追求局部的最优解。而我看到的,是整个棋盘的势,是最终的结局。从开局第一手,我就在为五十手之后做准备。”
这番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是狂妄。但从灵算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公理。
“你的算法,很耗心神。”李不凡的语气沉了下来,“还记得你为了推演《皇极经世》的残篇,直接昏过去一天一夜吗?”
灵算低下了头:“记得。”
“我们的目的是在大都扎下根,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比虚名更重要。”李不凡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如果决赛的对手让你感到棘手,如果需要你透支心神去下那盘棋,就认输。”
“我……”灵算想反驳,他从没想过认输。
“这是命令。”李不凡打断了他。
灵算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明白了,李居士。”
……
次日,燕云大会棋会决赛。
废园水榭,人山人海。
经过数日的淘汰,整个大都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最后的对决上。一个是从南方来的无名少年,以一手冰冷精准的“算学围棋”横扫所有国手,被好事者称为“算学妖童”。
而他的对手,则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当那个身影缓缓步入水榭时,整个园林都安静了一瞬。
鹤氅青冠,道袍洗得发白,身形清癯,面容古拙,正是三日前在武斗场惊鸿一现的神秘老道。
李不凡站在人群外围,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果然是他!
他身边的赵火儿,身体更是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微的、如同幼兽护食般的呜咽。
“是……是那个声音……”
那股刻入骨髓的教导,那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而现在,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了灵算的对面。
“天呐!竟然是全真教的苍松道长!”人群中,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失声惊呼。
“哪个苍松道长?”旁边有年轻人不解地问。
“还能有哪个?就是那位剑法与棋艺并称‘全真双绝’的苍松道人!我以为他早已不问世事,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会来参加这燕云大会!”
“棋艺?我只听过他三十年前一剑荡平黑风寨的传说,没听说过他会下棋啊?”
“你懂什么!”那老者一脸鄙夷,“道长成名之时,你爹还没出生呢!三十年前,他是剑压群雄的武学宗师。可四十年前,他是以‘全真国手’之名,在前朝棋院连弈十日,未尝一败的棋道大宗师!他的棋风,如天马行空,诡谲莫测,从不拘于定式,人称‘鬼手’!后来不知为何,他便封盘了,再也没在公开场合与人对弈过。”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武学宗师,棋道国手。
这两个名号,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一人名动天下。而现在,它们集中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这个叫林算的少年,这次是踢到铁板了。
李不凡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巧合。
这个苍松道人,先是在武斗场外,用那恐怖的精神力窥探自己的底细。
然后,又在擂台之上,以“传音入密”的神通,指点赵火儿临阵突破。
现在,他又坐在了灵算的对面,要亲自检验灵算的“算学”。
他到底想干什么?
测试?筛选?
他是在测试自己这个小团队的成色!
敌?是友?
李不凡脑中一片混乱。此人的行为亦正亦邪,完全无法用常理揣度。若他是元廷鹰犬,为何要指点赵火儿?若他是汉盟中人,又为何对自己施以那般粗暴的威慑?
水榭之中,决赛已经开始。
三局两胜制。
灵算执黑先行。
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整个人仿佛与天地隔绝,眼中只有那十九路棋盘。
可李不凡却敏锐地察觉到,灵算捏着棋子的手,悬在空中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局都要长。
对面,苍松道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分压迫感,却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渊海,能吞噬掉一切探究的目光。
灵算落下了第一子。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园林中回响。
苍松道人没有立刻应子,而是抬起眼皮,看了灵算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少娃娃,你的算学,很厉害。”
“只可惜,棋盘之上,算的是子,可棋盘之外,算的是人心。”
“你,会算人心吗?”
话音落下,苍松道人拈起一枚白子,不假思索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角落。
那一手,完全违背了所有的棋理,看似自寻死路,却又像是一根楔子,硬生生打进了灵算那完美无瑕的“全局最优解”的布局之中。
灵算那空洞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他的额角,一滴冷汗,缓缓滑落。
李不凡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棋局的博弈。
这是两种世界观的对撞。
是纯粹的逻辑与叵测的人心之间的战争。
而自己的师弟灵算,正独自一人,站在战场的最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