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中,落针可闻。
苍松道人那一句“你,会算人心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了灵算那由无数精密计算构筑的湖心,激起滔天巨浪。
那一手天外飞仙般的闲棋,彻底打乱了灵算脑中那副已经演算至五十手之后的完美棋局。
就好像一幅宏伟的星图,被一颗不按轨迹运行的妖星,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灵算执黑子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他那双一向空洞无物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混乱。他看不懂,算不透。这一手棋,不为“势”,不为“地”,不为“杀”,它就像一个无赖,赤裸裸地站在那里,嘲笑着所有既定的规则。
李不凡站在人群外,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弟的世界,是建立在逻辑与规则之上的。一旦出现无法用逻辑解释的变量,他的整个系统都会面临崩溃的风险。
而人心,正是这世上最不讲逻辑的变量。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灵算的额角,汗珠越积越多,终于凝成一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棋局,终于再次开始。
灵算落子了。
他放弃了原本的宏大布局,开始进行局部绞杀,试图用自己最擅长的算力,将那颗“妖星”围剿、吞噬。
棋盘之上,风云突变。
黑子如狂风骤雨,攻势凌厉,每一步都经过了极致的计算,招招指向白子最薄弱的环节。
然而,苍松道人的应对,却让所有观战的国手都皱起了眉头。
他的棋,太“慢”了。
没有精妙的腾挪,没有犀利的反击,甚至有些棋步看起来笨拙得像个初学者。
大巧不工。
黑子杀过来,他便挡一下;黑子要围地,他便占一角。不争不抢,不急不躁,如同一位打太极的老人,任你千般力道,我自一口气化之。
棋局渐渐进入中盘,整个棋盘上犬牙交错,黑白双方的势力范围模糊不清,杀得难解难分。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主动权,始终在白子这边。
灵算越下越慢,他每落一子,都要停顿许久,脸色也愈发苍白。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与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搏斗。他掀起的每一道巨浪,最终都被大海轻描淡写地抚平,而自己,却在不断消耗着心神。
李不凡的目光早已不在棋盘上。
他锐利的视线,如同一把手术刀,剖析着周围的人群。
很快,他发现了两拨不寻常的人。
在水榭的东侧,站着七八个道士。他们身穿统一的青色道袍,头戴庄子巾,手持拂尘,神情肃穆,自有一股出尘之气。他们看着苍松道人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期盼,仿佛在看自家失散多年的长辈。
而在西侧的另一棵柳树下,也聚着五六个道士。这几人穿着就华丽多了,宝蓝色的绸缎道袍,袖口和领口用金线绣着云纹,腰间挂着美玉,与其说是方外之人,倒不如说是富家翁。他们看向苍松的眼神,就复杂多了,有审视,有忌惮,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两拨人泾渭分明,彼此间连一个眼神的交流都没有,却都死死地盯着场中的苍松道人。
“……真是想不到,苍松道长竟然真的出山了……”
“可不是嘛,全真教清修、应召两派斗了这么多年,都说谁能请动苍松道长,谁就能执掌全真教牛耳。这下好了,两派的人都来了,就看道长他老人家是什么态度了。”
旁边几个江湖人的窃窃私语,清晰地传入李不凡耳中。
清修派,应召派。
李不凡心中了然。这不就是赵火儿之前打探到的情报吗?全真教内部的分裂,一派隐世不出,一派投靠元廷。
原来如此。
苍松道人二十年未曾露面,今日一出现,立刻就成了这两派争夺的焦点。
他今日来此,真的是为了和一个少年下一盘棋这么简单吗?
李不凡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而织网的人,就是那个仙风道骨的苍松道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深不可测的意图。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将李不凡的思绪拉了回来。
棋局,已至官子阶段。
灵算落下了最后一子,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一晃,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嘴唇毫无血色。
裁判上前,开始点目。
整个园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良久,裁判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难以置信。
“黑,一百八十四子……黑胜,半目。”
半目!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赢了?那个少年竟然赢了?”
“半目险胜!天呐,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对局!”
“‘鬼手’苍松,时隔二十年再出手,竟然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
在震天的喧哗声中,李不凡挤开人群,快步走到水榭边。
赵火儿已经先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灵算。
“李居士……”灵算抬起头,眼神涣散,声音嘶哑,“我……”
“什么都别说。”李不凡打断了他,将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用力将他搀扶起来。
苍松道人依旧静静地坐在棋盘对面,他看着狼狈的灵算和神情冷峻的李不凡,脸上那抹意味难明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三人艰难地挤出人群,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李不凡让灵算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从怀里掏出水囊递给他。
灵算喝了几口水,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感觉怎么样?”李不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累。”灵算只说了一个字,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我的算力,在他的面前,好像……好像一个笑话。”
赵火儿在一旁听得心惊,她从未见过灵算如此颓丧的模样。在她眼里,灵算在算学和棋道上,就是无敌的。
“你赢了。”李不凡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灵算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睁开眼,看着李不凡,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
“不,我输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李不凡和赵火儿同时心头一震。
“他的每一步棋,都像一把刀,不是在割我的棋,而是在割我的心。我能感觉到,他完全看穿了我所有的想法,我下一步要落在哪里,我心里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灵算顿了顿,声音愈发艰涩。
“这盘棋,不是我赢了。是他……故意让我赢了半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