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让我赢了半目。”
灵算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不凡和赵火儿的心上。
故意。
这两个字，比一场惨败更具羞辱性。它意味着对方从始至终都游刃有余，将你引以为傲的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还像打发乞丐一样，施舍给你一场看似荣耀的胜利。
赵火儿扶着灵算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年身体的僵硬和冰冷。她从未见过灵算这副模样，那个在算学世界里神采飞扬、目空一切的天才，此刻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
李不凡的眼神穿过人群，再次落在那水榭中的苍松道人身上。
老道士依旧安坐，仿佛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他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一颗，又一颗，动作优雅而从容。他似乎察觉到了李不凡的注视，抬起头，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对李不凡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胜利者的骄傲，也没有长辈的慈和，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第二局，开始。
灵算执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脑中所有的杂念、恐惧、屈辱全部压下，只剩下最纯粹的计算。
这一次，他摒弃了所有花哨的布局，从第一手开始，就选择了最稳妥、最朴实的下法。步步为营，寸土必争。他要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算力，将这场棋局变成一场枯燥的数字对决。
棋局无声地进行着。
一步，十步，五十步……
棋盘上的局势依旧胶着，但气氛却与上一局截然不同。如果说上一局是太极对快刀，这一局，则变成了两台冰冷的机器在对撞。
没有奇招，没有妙手，每一步都落在最符合“棋理”的位置上。
观战的国手们渐渐看得索然无味，这棋下得太“正”了，正得有些呆板。
然而，李不凡的心却越沉越深。
他看出来了。灵算虽然稳住了阵脚，但他已经失去了上一局的灵气和主动。他不是在下棋，他是在防守，在被动地应对。他的每一步，都在苍松道人的预料之中。
棋局进行到一百余手，黑白双方的势力范围大致划定。
一直沉默不语的苍松道人，突然落下了一子。
啪。
声音清脆。
他抬起头，看着面色惨白的灵算，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老道还以为，当真遇到了什么掌握了‘天机之术’的奇才，能窥破棋盘之外的玄妙。”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失望。
“闹了半天，不过是算盘打得比别人快些罢了。”
算盘……李不凡心中苦笑。
原来在他眼中，灵算引以为傲的、穷尽心血的算学之道，不过是一个打得快的算盘？
苍松道人的手指再次拈起一枚黑子，悠悠落下。
“棋道，算的是子，更是人心。你连自己的心都算不明白，又如何算得过老道？”
第二子落下。
“你的棋路，刚则易折。看似招招致命，实则步步都在老道的网中。”
第三子落下。
“你的心，已经乱了。”
……
十余手棋，行云流水。
黑子如同一张天罗地网，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收紧。
棋盘上，白子的大龙被拦腰斩断，零零散散，溃不成军，再无半点生机。
灵算呆呆地看着棋盘，双目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神采。
输了。
输得如此彻底，如此干脆，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败北的滋味。
以前下棋，赢了，他没有任何感觉，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一加一等于二，是镌刻在世界底层的规则。
可当他输掉的这一刻，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那是不甘。
是屈辱。
是自我怀疑。
更是……对自己整个世界的否定！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下来以后，李不凡没有安慰灵算，他知道天才在这个时候是不需要任何安慰的。
“《忘忧清乐集》，你看过吗？”
灵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赛前……看过许久。此番对弈，里面许多定式和手筋，我都用过……”
说到这里，他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没用的，那些精妙的技巧，在苍松道人面前，就像三岁孩童的把戏。
李不凡却仿佛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继续问道：“最后一篇，‘天元之上’，你看懂了吗？”
天元之上！
灵算瞳孔骤然一缩，脸上血色褪尽。
唯独最后一篇“天元之上”，语焉不详，玄之又玄。它提出了一种颠覆性的理论——棋道之极，不在边角，不在腹地，而在天元！
也就是棋盘最中心的那一点。
在所有棋手眼中，开局占天元，是彻头彻尾的蠢材才会做的事。它效率低下，不利于实地，是自寻死路。
“那……那不是棋理，那是疯话！”灵算的声音都在发颤。
那是对整个围棋体系的背叛和颠覆！
“疯话？”李不凡看着灵算，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你所谓的棋理，已经输了。你所谓的算学，被人称作算盘。”
他的声音很冷，像冰锥一样刺入灵算的内心。
“你甘心吗？”
灵算浑身一震，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甘心？
他怎么可能甘心！
李不凡的目光转向棋盘，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苍松道人刚刚提到了‘天机之术’。你以为，真正的天机，是靠算盘能打出来的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传说。最强的棋手，不是人。它下出的惊世一手，就落在了天元。那一手，击败了所有的人类顶尖高手。”
“它不懂人心，不懂棋理，它只懂一件事——全局最优解。”
全局最优解！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灵算脑中的混沌。
他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李不凡。
李不凡没有解释。他知道，对于灵算这种技术宅来说，再多的安慰和鼓励，都不如给他指出一条全新的、能够通向胜利的道路来得有效。
他知道灵算想赢，那股不甘和屈辱，已经快要将这个少年撑爆。
而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苍松道人，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武学和智谋的范畴。想赢他，就必须用非常规的手段。
“他能算人心，你能算天意。”李不凡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用‘天元之上’，跟他下第三局。把棋盘，当成整个宇宙来算！”
灵算也愣住了，他看着李不凡，又看了看对面那个神情淡漠的苍松道人。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一半是恐惧，对未知、对颠覆的恐惧。
一半是兴奋，对那“天元之上”、“全局最优解”的极致渴望。
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属于天才的偏执。
良久。
第三局，开始。
灵算执黑，他缓缓伸出手，从棋盒里，拈起了一枚黑子。
他的手，依旧在抖。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不住的激动。
全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这只手上。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把这枚棋子，放回棋盒，然后屈辱地认输离场。
然而，灵算的手臂却缓缓抬起，越过棋盘的边角，越过腹地，最终，悬停在了棋盘的正中心。
那个所有棋手都避之不及的禁区。
天元。
这一刻，水榭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连那两拨泾渭分明的全真道士，也全都变了脸色。
苍松道人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讶异。他看着悬在天元上方的那枚黑子，又看了看对面那个眼神已经彻底改变的少年。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不再有迷茫和恐惧，也不再有愤怒和屈辱。
那是一种……将整个世界都视为棋盘和数据的，冰冷、空洞，却又闪烁着疯狂光芒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