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道人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山崩海啸般的喧嚣，直抵李不凡的耳蜗。
“棋盘之外的棋，阁下……可敢再下一局？”
李不凡心头一跳，还未及回应，人群忽然被一股强横的力量粗暴地分开了。
“师叔祖！苍松师叔祖！”
两拨道士挤了进来，泾渭分明。
一拨道袍上用金线绣着云纹，头戴紫金冠，脸上带着谄媚与焦急，正是投靠元廷的全真“应召派”。为首的道士抢上一步，几乎要跪倒在地：“师叔祖！您可算出山了！大都的长春宫，栖云子师祖闭关不出，云阳子师祖他……他病危了！自打至元焚经，佛门那帮番僧步步紧逼，我道门势微，如今全靠云阳子师祖在朝中斡旋，他若一倒，我全真教在大都的基业就全完了！您老人家与先帝有旧，求您回宫主持大局啊！”
另一拨人则身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个个面容清癯，眼神里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执拗，显然是隐世清修的一脉。他们为首的老道长须飘飘，对着苍松道人深深一揖：“师叔！您还记得玄尘子师祖吗？”
听到“玄尘子”三个字，李不凡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老道声音悲怆：“玄尘子师祖自龙虎山一行后，便杳无音信，恐已遭不测！如今元廷鹰犬借口辩法失败，对我清修各脉大肆清剿，分而歼之！终南山祖庭凋敝，无数道藏经典付之一炬！恳请师叔看在道门传承的份上，登高一呼，整合天下同道，护我道门最后一缕香火啊！”
两派人马，一为权势，一为传承，此刻都将苍松道人视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言辞恳切，几乎要声泪俱下。
被夹在中间的苍松道人，脸上那丝奇异的兴奋弧度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不耐烦的阴鸷。
“聒噪。”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你们都没听见，老道我在同这位李居士说话吗？”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威压轰然降临！
那不是内力，不是气势，而是一种更纯粹的、源自精神层面的碾压。就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那两个还在滔滔不绝的领头道士，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被冻住的泥塑。他们张着嘴，眼珠惊恐地转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身体更是动弹不得，保持着躬身作揖的滑稽姿势。
周围的道士们骇得连退数步，再不敢上前分毫。
整个水榭，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用看鬼神一样的目光看着苍松道人。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就让两个道行不浅的高手变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
苍松道人看都未看那两人一眼，冷哼一声：“我早已不是全真教的人。玄尘子那边，我亦答应过他，不插手清修派的事务。你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说完，他不再理会这群人，目光重新锁定了李不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径直走向水榭旁的一间雅室。
李不凡对赵火儿使了个眼色，扶起依旧有些脱力的灵算，跟了上去。
赵火儿紧握刀柄，浑身肌肉绷紧，亦步亦趋地跟在李不凡身后，警惕地盯着苍松道人那看似寻常的背影。在她眼中，这老道比擂台上任何一个对手都危险百倍。
雅室里原本有几个富商正在品茶，看见苍松道人进来，还没来得及起身行礼，便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们脑中炸响。
“滚。”
几人如遭雷击，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雅室的门被无形的力量“砰”地一声关上。
苍松道人随意地在主位坐下，自顾自地提起茶壶，倒了三杯茶，推到李不凡三人面前。
“坐。”
李不凡扶着灵算坐下，自己则立于一旁，平静地看着他。
“前辈的手段，晚辈见识了。不知前辈邀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苍松道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在赵火儿和灵算身上来回扫视，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人，更像是一个工匠在审视两件奇特的工具。
“擂台上，是老道我多事了。”他看向赵火儿，“你这丫头，天生一种‘通感’的本事，能将虚无缥缈的‘力’，在眼中具现成可以斩断的‘线’。老道我不过是帮你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你知道了该如何去‘看’，如何去‘斩’。”
赵火儿闻言，心头巨震。这老道，竟然将她当时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说得如此清晰，仿佛钻进了她的脑子里看过一遍。
苍松道人又转向灵算，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
“至于你这小娃娃……”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你不是在下棋，你是在用最纯粹的‘理’，去穷尽这方寸棋盘里的所有变化。天元一子，不是棋招，而是你为你那套‘算法’设下的初始之‘道’。你舍弃了人心，却意外地触碰到了‘天心’的一角。这已经不是棋道，而是天机。”
灵算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潮红，他看着李不凡，眼神里满是求证。李不凡教他的“全局最优解”，在这位宗师口中，竟被拔高到了“天机”的层次。
最后，苍松道人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落回了李不凡身上。
“一个，能看见‘力’的流向。一个，能算尽‘理’的脉络。而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问：“教会他算‘理’，又将他们带到老道我面前的你……李居士，你又是什么？”
整个雅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李不凡迎着他的目光，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他终于明白，从燕云大会开始，这老道就布下了一个局。武斗和棋战，都是他的考场。他窥探自己，指点赵火儿，对弈灵算，就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来测试自己这个团队的成色。
苍松道人见李不凡不语，竟自嘲地笑了笑。
“老道我修了一辈子，自诩能看穿人心鬼蜮，能拨动七情六欲。可今日才知，人心算计，终究是术，是小道。”
他指了指灵算，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他用的是‘天理’，我用的是‘人心’。人心再怎么诡谲，也算不过天地间的至理。所以，棋盘上，我输得不冤。”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竟带着一丝松涛之声。
“老道我输了半目，不是输给了这个小娃娃，是输给了他背后那套我看不懂、也算不透的‘理’。输得心服口服。”
话说到此，他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之前那种喜怒无常的乖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灼热与兴奋。
他的双眼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李不凡。
“棋盘上的棋，下完了。现在，该下棋盘外的棋了。”
“人心，天理。李居士，你我恰好各执一端。”
“这盘大棋，才刚刚开始。”
苍松道人端起茶杯，对着李不凡遥遥一敬，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魔力。
“现在，你可敢落下你的第一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