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内刚刚缓和的气氛，随着苍松道人这句“别高兴得太早”，瞬间再次凝固如铁。
李不凡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杯中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未兴起。
他看着苍松道人，等着下文。
“图文合一，就能知道秘密？”苍松道人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对世人，甚至是对自己师门的鄙夷，“若真如此简单，凭玄尘子师叔和长春子师叔的通天手段，当年西行之时，早就将这秘密翻了个底朝天，何至于空手而归？”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着一丝古怪的嘲弄：“他们回来只说，时机未到。狗屁的时机未到！说白了，就是本事不够！”
这话要是传出去，足以让整个道门震动。
“我全真一脉，主修山、医、命、相、卜五术中的‘山术’，也就是内丹之法，求的是自身超脱。”苍松道人毫不客气地剖析着自家门派的短板，“说得好听是清静无为，说得难听，就是一群只知闭门炼丹的蠢货，哪里懂得‘相’字一脉里，那些勘天舆地、寻龙点穴的本事？”
“图是死物，诗句是钥匙，可天下山川河流何其广袤？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没有精通‘相’术的顶尖高手，拿着这图文，也无异于盲人摸象。”
李不凡明白了。
这就像他前世，有了完整的代码和服务器权限，却没有一个懂得运维的工程师，一样无法让程序跑起来。
玄尘子将这把“钥匙”交给他，或许不仅仅因为他是“异数”，更因为他脑子里那些现代地理学、天文学的知识，本身就是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相”术！
“老道我的事，办完了。”苍松道人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玄尘子师叔的下落，老道我自会去找。至于这《老子化胡经》的秘密，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去折腾吧。”
他瞥了李不凡一眼，眼神里是纯粹的淡漠：“师门兴亡，朝代更迭，于我如浮云。老道我所求，唯内丹大道，飞升之境。”
说完，他便起身，竟是真的要走。
一个关乎天下道门存续、隐藏着惊天秘密的谜题，在他眼中，竟不如自己关起门来打坐吐纳。
“前辈！”李不凡忍不住开口，“晚辈有一事不明。我等要去大都，势必会与权倾朝野的伯颜对上，此人……”
“伯颜？”苍松道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说起来，伯颜那小子，也算老道我半个徒弟。”
一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李不凡、赵火儿和灵算三人的心头。
赵火儿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灵算更是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伯颜！
那个权势熏天，执掌元廷杀伐大权的重臣，竟然是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道士的徒弟？
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老道我云游天下，就喜欢找些根骨清奇的好苗子，点拨一二。”苍松道人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伯颜那小子，虽是蒙古贵胄，却是天生的修道胚子，心性坚韧，杀伐果决，是个炼内丹的好材料。我见猎心喜，就教了他几手吐纳的功夫。”
李不凡只觉得喉头发干。
他终于明白，为何苍松道人能在这燕云之地，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这次的燕云大会……”
“没错，是我托他办的。”苍松道人坦然承认，随即又露出一丝狡黠，“当然，也不是白办。老道我用《老子化胡经》里的一句诗，跟他换了这场大会来引你们出来。”
李不凡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伯颜，也知道了《老子化胡经》的存在！甚至还掌握了其中一句关键的诗文！
这盘棋，还没开始，对手就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底牌。
“你不用担心。”苍松道人似乎看穿了李不凡的忧虑，“伯颜此人，心中没有私情，只有秩序。他的一切行为，都服务于‘帝国’这个最高的目标。只要你对他背后的忽必烈有用，他便不会动你。”
“你为大汗督造浑天仪，便是天大的功劳，是他维护帝国秩序的一部分。在这件事上，他会是你最可靠的盟友。”
“至于你们之间的个人恩怨……那就不是老道我该管的了。”
说完，他真的要走了。
李不凡的心中，千头万绪乱作一团。苍松道人带来的信息太过庞大，他需要时间来消化。
可就在苍松道人走到门口时，他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看李不凡，也没有看灵算，而是直勾勾地落在了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戒备姿态的赵火儿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淡漠，而是一种……发现了绝世璞玉的灼热与贪婪。
“小丫头。”
赵火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柳眉倒竖：“看什么看？再看老娘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苍松道人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那眼神越发炙热。
“好！好一个天生的‘剑胎’！”他抚掌赞叹，“寻常武人练剑，是人使剑。而你，是剑使人。你的体质，能‘看’见力，能‘斩’断势，这种天赋，百年难遇，不，是千年难遇！”
他想起了擂台上，赵火儿那惊世骇俗的一刀。
“老道我这一生，见过两个天才。一个是伯颜，天生的‘王胎’，适合执掌权柄，燮理阴阳。另一个……”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赵火儿：“就是你！天生的‘剑胎’！你的道，不在吐纳，不在权谋，就在你手中那柄刀上！只要稍加引导，你的成就，将远在伯颜之上！”
这番话，让李不凡和灵算都惊呆了。
他们知道赵火儿很强，却从没想过，她竟能得到苍松道人如此之高的评价！甚至还在伯颜之上！
“小丫头，你可愿拜我为师？”
苍松道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神色，语气中充满了诱惑：“只要你点头，老道我这一身所学，连同那长春子师叔的真传，全都倾囊相授！不出十年，这天下，任你纵横！”
雅室内一片死寂。
这是一个任何江湖中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一步登天！
李不凡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看向赵火儿。
只见赵火儿愣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番话。她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短刀，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期待的苍松道人。
然后，她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灿烂一笑。
“滚你娘的蛋！”
一声清脆的怒骂，响彻整个雅室。
“老娘有没有师父，关你屁事！想收我为徒？下辈子吧！”
苍松道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或激动涕零，或犹豫不决，或讨价还价，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他，苍松道人，全真教硕果仅存的顶尖高手，连伯颜都尊称一声“先生”的世外高人，主动开口收徒，竟然……被骂了？
李不凡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而赵火儿骂完，还觉得不解气，又补了一句：“老东西看着疯疯癫癫的，指定没安好心！”
“噗……”
苍松道人脸上的错愕，缓缓转为惊奇，最后，化作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赵火儿，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好！好一个烈性丫头！好一个‘滚你娘的蛋’！”
“老道我活了这么久，跪着求我收徒的人，能从这燕云排到大都！你是第一个敢骂我的！”
他笑声一收，深深地看了赵火儿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欣赏，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兴奋。
“有趣！真是有趣！”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在了门口。
只留下一句话，在雅室内悠悠回荡。
“小丫头，记住，你的道，不在他处，就在你的刀里。我们……后会有期！”
苍松道人走了。
雅室内，却仿佛比他没来之前，更加压抑。
李不凡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看了看兀自叉着腰、一脸不忿的赵火儿，还有旁边已经开始低头演算着什么的灵算。
刚才这段对话的信息量太大了，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但这个疯道士就自顾自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