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辚辚,碾过北地坚实的黄土,将燕云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
全真教的车队算不上奢华。李不凡、赵火儿、灵算三人独占一辆马车,与那些各怀心事的道士们隔开了一段距离,也隔开了一片清净。
车厢内,气氛有些古怪。
赵火儿盘腿坐着,百无聊赖地用指节敲打着刀鞘,发出“笃笃”的轻响。她时而掀开帘子一角,看看外面单调的田野,时而又瞥一眼对面闭目养神的李不凡,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
在她看来,李不凡这狐假虎威的计策虽然好用,但实在憋屈。明明有手有脚,却要装神弄鬼,借那个疯道士的名头行事,一点也不痛快。
灵算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蜷缩在车厢角落,双眼微闭,手指在膝上不停地比划。
而李不凡,看似在闭目假寐,实则大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苍松道人留下的信息,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象过的大门。《老子化胡经》可能是一个个坐标,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原本的计划,是利用现代知识,站稳脚跟,徐图发展,积蓄力量。这是一个标准的“种田流”开局。
可现在,他被苍松道人这个变数,硬生生从“种田模式”切换到了“主线剧情”。
“笃笃笃。”
车厢壁被轻轻敲响。
赵火儿警惕地握住刀柄,李不凡则缓缓睁开了眼睛。
“李……李青先生,”车外传来一个谦卑中带着讨好的声音,“应召派”那个为首的中年道士,明德。
“何事?”李不凡的声音平淡无波。
车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明德道人那张堆着笑的脸凑了过来:“先生,前方就是涿州驿,我等已备下素斋,想请先生与两位小友移步,稍作歇息。”
“不必了。”李不凡淡淡地拒绝,“家师有令,需尽快赶到大都,不敢耽搁。”
他再次将“家师”二字搬了出来。
明德道人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变得更加恭敬:“是,是,谨遵先生之命。只是……只是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得了许可,明德道人干脆矮身挤进了半个身子,压低了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先生,您是苍松师叔祖的亲传,有些事,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也就不瞒您了。”
他看了一眼车厢另一头的灵算,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满脸不耐烦的赵火儿,才继续道:“如今我全真教,看似还是道门领袖,实则早已是风雨飘摇。朝堂之上,佛门势大,八思巴帝师一派咄咄逼人,对我道门百般打压。若非云阳子掌门,在朝中奔走斡旋,忍辱负重,恐怕‘至元焚经’那样的惨祸,长春宫也无法幸免!”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愤懑之色:“可叹那些‘清修派’的同门,自诩得了长春真人的清静无为真传,却只知躲着闭门枯坐,食古不化!他们骂我等是谄媚权贵的软骨头,是道门叛徒,却不知我等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保住这道统香火啊!”
“先生您是明眼人,您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些虚无缥缈的骨气,有用吗?能当饭吃吗?能让忽必烈大汗收回成命吗?”
李不凡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这番话,看似是诉苦,实则是站队。明德道人这是在向他,或者说,向他背后的“苍松道人”表明忠心,同时不遗余力地打压‘清修派’。
“家师曾言,”李不凡不置可否,只是缓缓开口,“道法自然,有为亦是无为。若只知枯坐,不知变通,与朽木何异?”
这话模棱两可,却正中明德道人的下怀。
他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激动道:“先生说得太对了!师叔祖他老人家果然是见微知著,洞察世情!那些清修派的蠢货,就是一群朽木!他们还总拿玄尘子师叔祖说事,说他老人家才是清修派的楷模,结果呢?还不是一样下落不明!这世道,光有修为有什么用?没有权势,终究是镜花水月!”
听到“玄尘子”的名字,灵算的身体微微一颤,虚画的手指停顿了刹那。
李不凡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也捕捉到了明德话语里对玄尘子那份不加掩饰的轻蔑。
“玄尘子师叔祖……”李不凡的语气依旧平淡,“家师也常提起他。”
“哦?”明德道人来了兴致,“不知苍松师叔祖是如何评价玄尘子师叔祖的?”
李不凡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吐出四个字:
“本事不够。”
这四个字,是苍松道人评价自己师门的原话,此刻被李不凡信手拈来,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明德道人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笑声里满是畅快和释然:“哈哈,没错!没错!还是苍松师叔祖看得透彻!本事不够!说得太好了!若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何至于让道门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仿佛彻底引李不凡为同道,连称呼都亲近了许多:“李青师弟,你有所不知,这次若非苍松师叔祖他老人家出山,我等都快被那帮喇嘛和朝中奸臣逼得走投无路了。还望师弟以后能在师叔祖面前,为我长春宫多美言几句。我等所求不多,只求他老人家能回来护住长春宫,护住这全真教最后一点体面。”
说完,他长揖及地,姿态放得极低。
李不凡不发一言,只是微微颔首。
明德道人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车厢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赵火儿终于忍不住了,她凑到李不凡身边,压低了声音:“喂,你真信这牛鼻子老道的话?我瞅他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
“他说的是真是假,不重要。”李不凡睁开眼,目光深邃,“重要的是,他让我们知道了,现在的道家魁首全真教,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一个分裂的,内斗不休,在政治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全真教。
这对他而言,是危机,更是机会。
车队一路向北,再无人打扰。
数日后,一座恢弘的城郭,终于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元大都。
即便是在前世见惯了钢筋水泥丛林的李不凡,在看到这座城市时,依旧感到了强烈的震撼。
那不是江南水乡的精致,也不是汉唐古都的厚重。而是一种野蛮生长的、混杂着草原与中原气息的、独属于征服者的宏伟。城墙高大得令人压抑,笔直宽阔的街道如同棋盘,将整座城市分割成一个个整齐的方块。街上行人如织,能看到高鼻深目的色目商人,也能看到身穿皮袍、腰挎弯刀的蒙古武士,当然,更多的是行色匆匆、面带麻木的汉人百姓。
这里是帝国的中心,是权力的心脏。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冰冷的秩序感。
全真教的车队没有受到任何盘查,便顺利地驶入了城门。
长春宫,坐落于大都的西北角,占地极广,朱墙黄瓦,在夕阳的余晖下,依旧能看出当年丘处机面见成吉思汗后,获赐的无上荣光。
然而,当车队驶入宫门,那份表面的荣光便瞬间褪去。
一股压抑、沉闷,甚至带着几分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宫观极大,却显得空旷。庭院里的松柏依旧苍翠。
当他们一行人下车时,数十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了过来。
廊下,站着一群道士。他们穿着崭新的、绣着云纹的蓝色道袍,头戴混元巾,精神抖擞。看到明德道人,他们立刻迎了上来,嘘寒问暖。他们的目光扫过李不凡三人时,充满了好奇、审视,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功利。
“明德师兄,你们可算回来了!”一个道士快步上前,对着明德行了一礼,又看了一眼李不凡,“这位是……”
“休得无礼!”明德道人脸色一肃,沉声道,“这位是李青先生,乃苍松师叔祖新收的亲传弟子!奉师叔祖之命,有要事向栖云子师叔祖禀报!”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长春宫前,瞬间炸开了锅。所有道士的脸上,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苍松师叔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管教内俗务的活祖宗,收徒了?
还要见栖云子师叔祖?那位闭关二十年,连掌门都见不到的活神仙?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不凡身上。那目光中,有震惊,有怀疑,有贪婪,有忌惮……复杂到了极点。
李不凡神色自若,仿佛没有感受到这些几乎要将人洞穿的目光。
他知道,从踏入这座长春宫开始,他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