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内,空气仿佛凝固。
明德道人那声“苍松师叔祖亲传弟子”,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激起的波澜,久久不散。
应召派的道士们,眼神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变为一种露骨的狂热和谄媚。
李不凡对这些目光恍若未觉,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们打量。
他很清楚,从他踏入这座宫门,借用苍松道人名头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个靶子,一个符号,一个能撬动全真教这艘破船的支点。
“李青先生,掌门真人他……他身体抱恙,正在静养。您看……”明德道人搓着手,一脸为难,眼神却不住地往李不凡脸上瞟,试探他的反应。
“带路。”
李不凡吐出两个字,不容置喙。
明德道人身子一震,立刻躬身应道:“是,是!先生这边请。”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亲自在前方引路,将那些试图凑上来的道士们全都隔开。赵火儿和灵算紧随李不凡身后,一个手按刀柄,警惕地扫视四周,另一个则低着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是默默跟着李不凡的脚步。
穿过几重庭院,绕过供奉着三清的大殿,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名贵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座独立的阁楼,雕梁画栋。门口守着两名小道童,见到明德,连忙行礼。
“掌门真人就在里面静养。”明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哀戚,“自打上次从宫里回来,就……就一直这样了。”
李不凡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进去。
阁楼内光线昏暗,门窗都用厚重的锦缎遮着,不透一丝风。空气中那股混杂的味道更加浓郁,闻得久了,让人胸口发闷。
一张宽大的沉香木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道。他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这便是如今全真教的代掌门,云阳子。
一个年轻道士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布巾,擦拭着云阳子的额头。看到明德和李不凡进来,他连忙起身行礼。
“掌门今天如何?”明德轻声问道。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满面愁容:“还是老样子,汤药都喂不进去了。”
李不凡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云阳子身上,而是落在了床头小几上的一张方子,以及旁边那碗几乎没动过的、已经凉透的药汤。
他缓步走过去,拿起了那张药方。
明德和那年轻道士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打扰。在他们看来,这位“苍松师叔祖”的弟子,行事高深莫测,或许真有什么奇法。
药方上的字迹工整,用的是上好的徽墨。开列的药材,人参、茯苓、远志、当归……都是些安神补气、调理心脾的温和之物。
乍一看,这是一张四平八稳、绝不会出错的方子。
但李不凡的瞳孔,却微微一缩。
这张方子,他太熟悉了。
不是因为药材,而是开方子的思路。
用药精准,配伍谨慎,看似温补,实则每一味药的剂量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恰好能在不加重身体负担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发挥药效。这种思路,这种手法……
像,太像了!
像极了当年在栖云观,那个被他“指点”以后,整日与瓶瓶罐罐和草药打交道,却总能用最简单的药材治好大家的陈明远!
“开这张方子的人,是谁?”李不凡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明德道人一愣,连忙回答:“是宫里派来的御医,姓陈,这张方子也是他开的。”
李不凡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难道他也被伯颜带到了大都?还成了元廷的御医?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翻滚,但李不凡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李不凡望着云阳子突然想起。他因为996的福报,一度陷入严重的焦虑和失眠。去看心理医生时,医生曾提到过,过度的精神压力,会导致身体出现一系列看似“心脏衰竭”的生理症状。
食欲不振,心悸气短,失眠多梦,精神萎靡……
这不就是现代医学所说的“躯体化障碍”么?
说白了,就是心病。
而云阳子自己,身为全真教掌门,身负道门兴衰,面对朝堂的打压和教内的分裂,早已是心力交瘁,精神被压垮了。
这才是真正的病根!
药石只能医身,不能医心。
李不凡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
他转过身,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云阳子,缓缓开口。
“真人,你的病,药石无医。”
一句话,让明德和那年轻道士脸色大变。
“先生,这……这话是何意?”明德急了。
李不凡没有理他,只是盯着云阳子紧锁的眉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阁楼内每个人的耳中。
“你身在长春宫,心却在终南山。你头顶着元廷册封的真人名号,心里却念着长春真人的清静无为。你羡慕苍松师叔的逍遥自在,也挂念玄尘师叔的避世清修,唯独你自己,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动弹不得。”
“一边是虎视眈眈的朝廷,一边是分崩离析的同门。你怕,怕全真教的千年基业,毁在你的手上。你日日忧思,夜夜难寐,心有千千结,神思已耗尽。这等心病,纵有灵丹妙药,又如何能医?”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入了云阳子最脆弱的地方。
床上那具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睛,竟然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落在了李不凡的身上。
“你……是谁?”
云阳子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明德道人又惊又喜,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忙凑上前去:“掌门!您醒了!这位是苍松师叔祖新收的弟子,李青先生!”
“苍松……师兄……”云阳子喃喃着,眼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李不凡知道,机会来了。
他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温和了些:“真人,药方无用。想要活命,得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心病,还须心药医。”李不凡不疾不徐地说道,“从今日起,停了所有汤药。每日三餐,只食最简单的粟米粥,此为效法清修派师兄弟的清苦,以静其心。”
“午后,取庭中松柏之叶,煮水为茶。苍松师叔如孤峰苍松,傲骨铮铮,饮此茶,可借其不屈之意,以壮其神。”
“入夜后,不必强求入睡。只需静坐,心中默念一个‘放’字。放下这掌门之位,放下这道门兴衰,放下这满心忧惧。何时能真正放下,何时你的病,便好了。”
一番话,说得明德道人目瞪口呆。
不吃药,改吃米粥?喝松针水?打坐念经?
这算什么治病法子?这简直就是胡闹!
可他看着掌门真人那双渐渐有了神采的眼睛,又把到了嘴边的质疑给咽了回去。
李不凡这套说辞,看似玄之又玄,实则是对症下药的心理疏导。
这套组合拳,简直是为云阳子量身定制的“元代版认知行为疗法”。
云阳子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不凡,看了许久许久。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但这一次,他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那么一丝。
几天后。
当李不凡再次来到阁楼时,云阳子已经能被人扶着,半靠在床头了。
他虽然依旧虚弱,但脸色明显红润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他正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碗粟米粥,动作很慢,却很坚定。
明德道人站在一旁,看着李不凡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谄媚,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畏。
这哪里是道法,这简直是神仙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