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黑暗沉得像凝固的墨。顾清茹听着李婉儿和林墨爬行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暗道深处,那点微弱的窸窣声断绝后,绝对的寂静便压了下来。她没开灯,只凭着对这里每一寸砖石的记忆,摸索着走到墙边。手指触到粗糙冰凉的墙面,沿着它,无声地移动到地窖出口的木门旁。她停住,侧耳倾听。外面死寂,只有自己血液奔流的鼓动撞击着耳膜。
不能等。林墨需要时间,李婉儿需要时间把证据送出去。而这座老宅,不会给她太多时间。
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甬道里更黑,只有远处仆役区入口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空气里残留着灰尘和潮湿木头的气味。确认无人,她像一道影子滑出门,反手将门带上。厚重的木门合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通往主宅的路她闭着眼也能走。幼年无数次在回廊庭院里奔跑嬉闹,那些路径早已刻入骨髓。此刻,这份熟悉成了她唯一的武器。她避开仆役可能活动的区域,专挑废弃的边角回廊和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有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每一步落下都小心翼翼,脚尖先试探,再缓缓踩实。老旧的地板偶尔发出轻微的呻吟,每一次都让她心脏骤停片刻。
主宅区域巡逻明显加强。她藏身在一丛茂密的芭蕉叶后,看着两个提着汽灯的守卫从不远处走过。昏黄的光晕扫过地面,照亮他们腰间挂着的、形状怪异的短棍。那东西绝不是普通的警棍。她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继续贴着冰冷的墙壁移动。
书房在主宅东翼,祖父顾文山生前专用的地方,如今被严格看守。她绕到后面,那里有一扇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窄窗。窗框早已腐朽,她用小刀撬开生锈的插销,动作极轻。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她拨开纠缠的藤蔓,侧身钻了进去,落地无声。
书房里比外面更黑,厚重的窗帘隔绝了所有光线。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皮革和尘埃混合的陈旧气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药草的奇异味道。她靠着墙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这更深的黑暗,同时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她记得祖父书桌的位置。凭着记忆摸过去,指尖触到冰凉的木质桌面边缘。桌角,那盏老式的绿色玻璃台灯还在。她摸索到开关,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了书桌一小片区域,像黑暗海洋中的孤岛。光线之外,巨大的书架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她立刻伏低身体,再次凝神倾听。没有动静。
时间紧迫。她开始搜索。抽屉上了锁。她拔出头上的一根细长发簪,尖端探入锁孔。小时候偷看祖父文件时学会的小把戏,此刻派上了用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后,锁舌弹开。她拉开抽屉。
里面堆满了文件、账册、信件。她快速翻检,指尖划过泛黄的纸张。大多是些陈年的商业契约、地契,还有家族产业冗长的收支报告。没有她要找的东西。祖父不会把真正要命的东西放在明处。
她的目光投向靠墙的巨大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大部头书籍,蒙着厚厚的灰尘。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捉迷藏,她躲进来,无意中碰到书架背后一块松动的木板……
她缓步走到书架侧面,指尖沿着书架与墙壁的缝隙仔细摸索。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如同被惊扰的时光碎片。她的心跳微微加速,呼吸也变得轻浅,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触感。突然,指尖触到一处微小的凸起,那感觉像是木质纹理中隐藏的金属机关。她屏住呼吸,用力一按。
“咔。”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书架侧面一块木板应声向内凹陷下去,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狭窄缝隙。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带着纸张霉变和木头腐朽的气息,让她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暗格。这个词在她脑海中闪过,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
她深吸一口气,侧身挤进缝隙。里面的空间逼仄而压抑,勉强能站直身体。借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台灯光,她看到角落里堆放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箱体上的漆皮已经斑驳脱落,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文件柜静立在一旁。文件柜没有上锁,把手上的锈迹在昏暗中泛着暗红的光泽。
她打开文件柜。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厚重的硬皮账簿,封皮是深蓝色的,没有文字标识。她抽出最上面一本,拂去灰尘,就着缝隙透进的光翻开。
褪色的墨迹,记录着日期、金额、货物名称。起先看起来像是普通的货物进出流水账,但很快,内容变了。
“甲辰年三月十七,付刘福,银元三百,处置西院李姓仆妇及腹中婴孩,沉河,无迹。”
“丙午年腊月初九,付刘福,银元一千二,处置族老顾文轩,坠崖意外。”
“戊申年六月二十一,付刘福,银元八百,处置账房张先生及家小,火起,灭门。”
“庚戌年……付刘福……”
顾清茹的手指停在冰冷粗糙的纸页上。刘福。这个名字像一根冰锥刺进脑海。祖父顾文山和三叔公顾文渊那些轻描淡写的“处置妥当”、“病故”背后,站着一个叫刘福的刽子手。账簿上的字迹冷酷、工整,一笔一划都浸透了血。金额,日期,死亡方式,处置结果……像屠宰场的流水记录。沉河,坠崖,火灾……每一次“意外”都标着价码。她甚至看到了“丙辰年,付刘福,银元两千,封口费,后续无扰。”——这很可能就是刘福最终的结局,被自己效忠的主子“处置”了。
账簿后面几页,记录着更大宗的、去向不明的资金流动。巨额款项分批汇入一些陌生的商行和私人户头,备注只有简单的代号:“西山矿”、“南港船”、“北地皮”。其中一笔巨款的接收方标注着“林记”,旁边用更小的字迹写着:“十年之约,偿清”。林记?林墨?还是巧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此刻无暇深究。这些资金流动的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数额庞大到令人窒息。
这就是顾家财富的基石。用人命和肮脏交易堆砌起来的金山银山。祖父顾文山,那个她记忆中不苟言笑却偶尔会摸摸她头的老人,是这一切的总账房。他不仅默许,他亲自记录着每一笔血债的价码!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合着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她感到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将那股作呕的感觉强压下去。证据!这就是铁证!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字像毒蛇般盘踞在纸页上,每一个墨点都沾着肮脏的交易与鲜血。她必须带出去,不惜一切代价!
她颤抖着手迅速合拢那本硬壳账簿,封皮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直刺心脏,仿佛触摸到的不是纸张,而是一块墓碑。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双臂环抱的力度几乎要将自己勒断。这本散发着霉旧与死亡气息的本子,此刻重逾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每一页都沉甸甸地坠着她的良知与恐惧。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清晰、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朝着书房门口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