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十九
申时,扬州城天色沉得像浸了墨。
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连街角挂着的“酒”字旗都被压得蔫蔫的,只剩边角在狂风里勉强掀动。
雪虽停了,风却更厉,卷着地上的残雪,打在人脸颊上像小石子砸过,生疼。
长街两侧的店铺早早关了门,门板缝里透出微弱的烛火,偶尔有行人裹紧衣裳匆匆走过,脚步声被风声吞得干干净净。
城门口突然骚动起来,几个衙役扛着木牌,将一张黄纸告示贴满东南西北四门。黄纸边缘还沾着雪水,墨迹却洇得清晰——“盐票妖孽,祸乱纲常,今日祭灶除之!”落款处,镇国公世子萧玄霆、户部侍郎赵旻、盐政大臣程筝的名字并列,三枚朱红大印盖在名字上,红得像血,在暗沉天色里格外刺目。
市井瞬间炸开了锅。
穿短打的脚夫、裹头巾的妇人、摇着扇子的酸秀才围在告示前,指指点点。“盐票?就是叶姑娘弄的那个?”
“连镇国公世子都署名了,这是要动真格的啊!”“祭灶除妖……这是要把叶姑娘当妖怪除了?”议论声嗡嗡作响,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悄悄往后退——谁都知道,跟七姓盐商和朝廷官员作对,不会有好下场。
叶臻就站在人群外围,墨色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紧绷的下颌。
她指尖在袖筒里暗暗掐算,指节泛白:戌时,正是夜最深、人最乏的时候,七姓盐商选这个时辰动手,目标必定是存放盐票母本和银箱的永济仓。
耳旁突然响起尖锐的电子音,那道只有她能看见的HUD界面跳了出来,鲜红的字体在眼前闪烁:
【倒计时36h】
【敌方Buff:七姓联手+朝廷背书】
【主线任务:反杀,保全盐票母本】。
她咬了咬下唇,将界面按下去——这一次,她不能输。
傍晚时分,澹府的小厮顶着寒风跑来了,手里攥着一封牛皮纸信封,信封一角沾着雪水,印着“澹记”的火漆有些模糊。
“叶姑娘,这是府里刚送来的,说是萧公子亲笔。”小厮喘着气,把信递过来。
叶臻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火漆时顿了顿——萧澹然的火漆向来盖得规整,这次却歪歪扭扭,像是仓促间盖的。
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素笺,上面是萧澹然标志性的狂草,八个字力透纸背:“道不同,不相为谋。”
字迹凌厉,像带着决绝的意味。可叶臻却皱了皱眉,她认得萧澹然的字,看似狂放,实则每一笔都有章法,这张笺纸上的“谋”字,最后一笔却收得极轻,像是故意留了破绽。
她指尖摩挲着笺纸边缘,突然摸到一丝薄软的触感——笺纸下面,竟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白色丝帛。
回到住处,叶臻点上烛火,将丝帛凑到烛火旁。烛火斜照,丝帛上原本空白的地方慢慢显露出淡褐色的字迹,是用米汤写的密信:“今日戌时,永济仓,火攻。七姓联合萧玄霆设局,欲夺母本烧银箱,勿误。”
落款只有一个“澹”字,笔画紧凑,是萧澹然的笔迹。
叶臻指尖抚过丝帛上的字迹,唇角慢慢勾起——原来“绝交”是假,传递消息是真,火攻的消息,是萧澹然在给她递“请君入瓮”的计策。
辰正,盐市准时开市。高台搭在盐市中央,周围挤满了人,比往日多了数倍,有盐商、有百姓,还有不少穿着便服的衙役,显然是来看热闹的。
叶臻穿着一身素白窄袖袍,腰间系着简单的银带,手里捧着一卷轴,缓步走上高台。
她站定后,将卷轴展开——那是一张与萧澹然联名的盐票,票面“澹记”二字用朱漆写就,还泛着未干的光泽。
“诸位请看!”叶臻的声音清亮,透过寒风传到每个人耳中,“此乃我与萧澹然联名盐票,可如今萧氏背信,与七姓盐商勾结,这盐票留着也无用!”她说完,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嗤啦”一声点燃。
火折子的火苗舔上盐票,很快就烧了起来,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散,落在台下人群的肩上。
人群瞬间惊呼起来,有人惋惜,有人叹气。
站在台下前排的镇国公世子萧玄霆,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见盐票被烧,忍不住抚掌大笑:“叶掌柜倒是识时务!早该如此,免得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身后的户部差役也跟着附和,笑声里满是得意。
可没人看见,叶臻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藏在内襟里的盐票母本——她烧毁的,不过是早已备好的假盐票,真正的母本,被她缝在了贴身的衣襟里,连呼吸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火光映在她眼底,没有丝毫惋惜,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当天夜里,永济仓周围静得反常。
仓门紧闭,门口守着的兵丁却换成了七姓盐商的家丁,穿着短打,腰里别着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仓内却烛火通明,七大盐商的当家人围着八仙桌坐着,萧玄霆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酒杯,语气阴冷:“叶臻没了萧澹然的支持,就是孤家寡人,盐票母本肯定藏在城外的破庙里,三更时分,你们带人去取,记得一把火烧干净,别留下痕迹。”
“世子放心!”王家掌柜连忙应下,脸上满是谄媚,“等烧了母本,再扣下那三十万两银箱,叶臻就彻底完了!”其他几位盐商也跟着附和,笑声里满是贪婪。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蹲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小厮,正低着头添炭火。
那小厮戴着毡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脸,正是扮成送炭小厮的叶臻。
她手里拿着火钳,看似在拨弄炭火,实则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待他们商量完,叶臻慢慢起身,装作收拾炭盆的样子,指尖轻轻一弹,一枚短笛从袖中滑落,掉在炭盆旁的阴影里。
短笛尾端系着一根细若发丝的红线,红线顺着地面延伸,穿过仓门的缝隙,一路牵到仓外的雪沟里。
雪沟里,十几个澹府的护卫早已伏在那里,身上盖着雪,手里握着刀,刀光映着雪色,泛着冷光。
他们盯着那根红线,只要红线一动,就是动手的信号。
冬至戌时,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永济仓外突然亮起一片火光,二十多个家丁举着火把,簇拥着萧玄霆走了过来。
“动手!”萧玄霆一声令下,有家丁举起火把就要往仓门上扔。可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哨箭破空而来,“嗖”的一声划破夜空。
雪沟里的红线猛地一抖,澹府护卫瞬间跃起,手里的刀劈向家丁。
“有埋伏!”家丁们惊呼起来,火把掉在地上,火光里刀光闪烁,惨叫声此起彼伏。萧玄霆见状,脸色骤变,转身就想逃,可刚跑出两步,一支羽箭突然射来,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射落了他头上的玉冠,帽缨上沾着的血滴落在雪地上,殷红如花。
叶臻站在永济仓的屋顶上,手里握着弓,墨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她看着萧玄霆惊慌失措的样子,声音清冷得像冰:“世子,你想火攻永济仓,不如今日就尝尝‘火葬’的滋味,如何?”她身后,澹府护卫已经控制住了局面,被擒的家丁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火战很快结束,七姓盐商派来的死士被擒了三十余人,还有几个趁乱逃了的,也成不了气候。
仓内的浓烟还没散,叶臻从衣襟里取出盐票母本,展开在烛火下——火漆完好,没有丝毫损坏。
“绝交戏演完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叶臻回头,看见萧澹然站在那里,身上披着墨色狐裘,狐裘上落满了雪粉,像是刚从雪地里过来。
他走过来,抬手拂去叶臻鬓边沾着的雪粒,指尖带着一丝凉意。
叶臻点点头,把母本收起来:“演完了,萧玄霆信了。”
萧澹然笑了笑,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接下来,该换我登台了。七姓盐商背后是萧玄霆,要除根,得从他们的银仓动手。”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先带着母本去西市的暗仓,三日后我来与你汇合,咱们算清这笔盐账。”
雪夜静极,更鼓“咚、咚、咚”敲了三声,已是三更天。
叶臻回到临时住处,点亮烛火,将盐票母本仔细收进木匣,又在匣外裹了三层油布——她知道,三日后的汇合,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七姓盐商吃了暗亏,必定会在盐市反扑,萧玄霆也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仗,只会比今夜更难打。
可她看着烛火下完好的母本,又想起萧澹然方才的眼神,忽然定了心。
她没有退路,也不需要退路,握着这卷母本,握着与萧澹然的默契,总能在这场盐市漩涡里,守住自己的阵脚。
烛火跳动,将她的影子映在墙上,身影虽瘦,却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