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决定这样做了?”
教母的语气寻常得让芙莉吃惊,不过,也没那么吃惊。
反正,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就算任何人如何阻挠,只要上神允许,她就会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嗯。”
教母的手指着芙莉的鼻子,手指剧烈颤抖,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这样的心思你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
“可你已经有了孩子啊,你作为怀胎的母亲,怎么会舍得抛下它?”
“我认为,在作为母亲之前,我首先是我。我叫芙莉,我不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自私?呵......”她不由得浮现一丝苦笑。
这种莫名其妙的绑架令她十分头疼。
凭什么就是她得被绑着,得被要求着,得做所有其他人心里期待的事?
她究竟是个什么?
是没有感情的物件?是没有思想的东西?
不,根本就不是。
“要说自私,谁都和这词脱不了干系。我生而不养是自私,你们要求我成为某种人何尝不是一种自私?他要我活下来传承直到完成某个计划,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你......不许再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其实,自私,我也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作为有自由意志的个体,我可以自己决定自己想要的。反正我是被造的,我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可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让我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我为什么不能去追求?是您说了,造物者自有他的意思,那现在我按着他的意思生怀,去交易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你真的是不可理喻。”
教母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胸脯不断浮动。
忽然间,教母凑近芙莉,眼睛里带着苦楚,声音也压低了:“你这样选择,他知道吗?就算那你对自己的孩子没有感情,他呢?你就舍得这么抛下他?你应该知道他多么渴望一个美满的家庭。”
“是啊,我知道。”
教母呼吸一滞。
芙莉看着她,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她觉得心脏很沉,很累。
“我没法去考虑更多了,这么多年,我有太多没法解决的事情,你知道我经常看到花精,看到飞鸟吗?旁人都道梦里当不得真,可是每次我醒来,都觉得那不是梦,那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怨恨我,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们,问我为什么如此伪善,一边标榜自己善良,一边对生命的救助冷眼相看?可我能说什么?我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被造物,我有自己被赋予的使命,有别人不能理解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连我自己都理解不了。”
“你们都说忍耐,忍耐。可是寒天酷暑,我忍得了一个冬天,忍得了一个夏天,忍不了一次又一次漫长的等待,甚至于我有时候觉得他的计划漫无边际。我有时候觉得其实我求着最高者的时候,把他当做万能的时候,他自己也是痛苦的。”
“他很忙,他忙着去解决很多人的问题,所以当我有问题的时候,当我祈求他的时候,他不一定来得及解决。他还很孤独,所以他创造了这么多生灵陪伴他。在我们眼中的千年,在他看来不过眨眼之间。你看,这时间是多么漫长。我们能够忍受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吗?那怕是不能。所以,他造出无数个生灵,从里面拣选听话的,为他的计划服务。可是惨的是,我们有自由意志啊,我们能按着他要求那样那么听话吗?从我的经历来看,我是不能。”
“那我就辜负了他,又得进入另一个世界里去试炼,去成为他要的人吗?”
教母拉着芙莉的手:“你想这么多干什么?”
“我无法成为他要的人,也无法经历漫漫长的岁月去锻造自己。或许,他不该赐予自由意志的。如果没有自由意志,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教母半天没有再开口。
芙莉也没看她,就把眼睛瞥向别处,看了许久,似在放空。
过了很久,教母才把芙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上。
她还记得芙莉很小的时候,她把芙莉的手裹在手心里,为了想要保护这么个小小的白嫩小孩,她求上神给予这个孩子一生纯净的生命,少和邪恶接触,以免受到诱惑。
前面的年数的确是这样,可她没想到叛逆期来了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可控。
她怀疑,或许一开始就让芙莉接触点黑的东西,那就不至于在后面看到后,让自己的世界发生了崩塌,导致现在破罐破摔。
一边,她又怀疑是不是小时候对芙莉没有给予足够的爱,导致她发生什么都爱一个人多想。
她知道这个孩子难搞,但从没想过竟然会这么难搞。
一次又一次戳到了她的界限。
这些深刻的问题,实际上她也不敢深入去想。
她在年轻的时候试过,但发现差点误入歧途后,就又立刻折返回来,从此以后过于深沉,看起来可能会走向大逆不道的探讨,她都会立刻止住。
在她看来,按着教义去走就是安全的,按着教义去活就是正确的,至于那背后是什么个意思,唯有上神知道。
“芙莉,我们或许比底下的人族高阶,但是你要明白,我们的高阶也是上神赋予的,没有他的庇护,你或许就是一个无法自保的在底下谋生存的小蝼蚁。”
“对......对对,就是这样,你又要来了,又要为他说话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在无法适应他的规则,和无法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时,我努力寻求折中的道路。我已经出生,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现在我有机会什么都不管了,为什么你还要来阻挠我?”
“你没法给我正面的回答,你所要的要是让我一味顺服。我明白,我顺服,可我也很累了,我希望这交给有能力的去做。我没有想要犯错的心,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得到自由。既然给了我自由意志,那就给我休息的自由,我真的不想看到大家为了各自的利益征战,为了一些说不明的东西互相残杀。”
“我不明白,血肉飞溅的时候,为何杀人者能红着眼睛扬着笑炫耀自己的厉害?”
“为什么和平之前一定要有战争?”
“为什么和平总是有时限的?”
说着说着,她感觉到头痛。
她捂着自己的头,揉了揉太阳穴:“总之,要忍耐的事情太多了,就算到了纯白世界,也不见得人们就不再征战。或许,纯白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幻想出来的东西。只要我们有自由意志,大家就会倾向征战,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
教母慢慢放开芙莉的手。
事已至此,她觉得今天她就算跪下来,求芙莉不要离开,也是无济于事。
或许从别的地方下手,还有出口。
她站起来,走到芙莉旁边,轻声道:“你刚回来,我看你也是很累了,刚医者说了你需要休息。走吧,我现在扶你回去休息。”
“嗯。”
芙莉回到房间后沉沉地睡了一觉。
在梦里,她听见了纷繁复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芙莉,你可以的,维护我们仙族的稳定,这件事就交到你手里了,这也是你父亲的遗志。做不到,也要做到。”
“逃吧,出去之后就不要回来了。”
“不要回头,你不属于这个地方,走吧。”
后来,她从冰冷刺骨的潭水里出来,不知道是从哪而来的勇气,竟然往凭着自己的心气徒手爬上陡峭的山。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见到曙光时,压在皮肉和骨头上的疼痛已经让她支持不住。
她其实是可以再支撑一会的,只是真的太委屈了,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顺。
她只是想要一个平静安稳,不见黑暗的未来啊。
然而,她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地方。
周围一片黑暗,见不得半点光,凉飕飕的感觉爬上她的背,钻进她的骨头里。
她把自己缩起来,只听一个声音在远处道:“为什么你要选择堕入黑暗?为什么要与恶同流合污?”
她用手抱着自己的膝盖,企图给自己一定的支撑。
这时候,她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给了你保护,你接着就好,后面都会有看顾的,你在怕什么?”
“我......”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一个字—怕。
她可以忍耐这一次的痛苦,可是下一次呢?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所以当周围人劝说她不要去看,不要去管,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时,她没有办法照着做。
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是个十足的胆小鬼。
一个需要对仙族负责,需要维稳的人,怎么能够是个胆小鬼呢?
她捂着耳朵,拼命想让自己与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隔绝,可那些声音却一个劲钻进她的耳朵里,又像刀子一样钻进她的皮肉,她的骨子里,弄得她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是在恐惧中惊醒的。
醒来时,教母正关切地看着她。
外边已经黑了,屋里只剩下摇曳的烛火,还有淡淡的檀木香。
“做噩梦了?”
她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教母,就觉得委屈得不行。
她觉得这一切的安排都是个错误。
怎么能让她这么个胆小鬼去维护仙族的稳定呢?
真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