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启动拉坯车，双手沾好水后，顺着轮盘的转动，手指在泥团上划出细腻的水痕，反复捧拉、压挤十余次后，泥团终于达到理想的柔软度，表面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裴少堂双手如蝶翼般合拢，拇指与食指夹住泥壁，随着转盘转动徐徐上提。绞胎纹在离心力作用下舒展成螺旋状，白褐交织的线条如藤蔓般向上攀爬。当泥筒升至十厘米时，他突然放缓速度，右手食指轻压内壁，左手拇指在外壁同步施力，泥壁应声变薄，绞胎纹在半透明的胎体中若隐若现。

渐渐地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香囊形，口沿微收如少女垂首，底部略宽，仿佛稳稳地立在妆奁之上。

绞胎纹在坯体半干时显了形：红泥的“红豆纹”藏在白泥的“春雪纹”里，时而露出半颗，像藏在云后的星辰；青泥的“渭水纹”顺着香囊弧度绕了三圈，在肩颈处绞作“双环扣”，正是那日苏姑娘系在腰间的同心结样式。

入窑前，他在香囊底部刻了个极小的“苏”字，用白泥填了，又怕不够，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巾帕剪去一角烧成灰拌进最内层的泥里——这样等瓷器烧成，他的气息便会随胎体的纹路缠绕开来，如同他永远缠绕着苏姑娘一般。

守窑的三夜，他没合过眼。

头火稳烧时，他盯着窑门里的火光，看红泥的朱砂粉在高温下透出细碎的红光，像苏姑娘害羞时脸颊的红晕；中火烧到第二日，白泥里的蚌壳粉渐渐透亮，绞着青泥的水波纹，竟在匣钵缝隙里映出晃动的光影，恍若她流动的眼波；到最后阴火养纹时，他特意添了芦苇枝，烟味里混着淡淡的草香，钻进匣钵，说不定能让香囊沾染上青草的气息。

开窑那日，晨雾未散。裴少堂的指尖在匣钵盖上抖了三抖，揭开陶衣的刹那，身边的匠人都轻吸了口气。

香囊莹润如温玉，红青白三色绞成的“雪底藏红”纹竟活了：白泥的“春雪”层层叠叠，红泥的“红豆”有的露半颗，有的只留一道红痕，像被雪压弯的红豆枝；最妙的是青泥的“漆水纹”，在香囊腹部绞作两道并行的细流，中间夹着极细的淡黄色的金斑，细看竟是“双鲤戏水”的轮廓。

裴少棠暗喜，他加入的桂花汁竟然巧夺天工般形成鱼纹，看来连窑神都认为他与苏姑娘是天生的一对。

一位工匠惊叹道：“竟然有香气！”

几人凑近闻了闻，都是十分认可。有人说：“是草香。”

裴少棠更是满意，他的心思没有白费，也要感谢窑神护佑。

他将香囊翻过来，底部的“苏”字极浅，在光影下却能显出柔和的凹凸，像他每次偷偷看苏姑娘时不由自主的心跳。

烧窑的陈师傅议论道：“少东家制作的这款瓷器绝对是精品中的精品。”

裴少棠已待不住，他要将耗费了将近十日的心血送给苏姑娘，相信她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心意。

裴少棠先提着装有绞胎香囊的锦盒去了趟苏家窑场，结果苏姑娘不在，他又匆匆乘坐马车去陶韵巷，她果然在苏家瓷器的摊位旁。

裴少棠不着急上前，而是站在远处欣赏苏姑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同样的表情和举动发生在黄若晴的身上对他毫无吸引力，可在苏姑娘身上，他却觉得无论欣赏多久都不够。

时不时有人前去摊位询问苏家瓷器，都是黄若晴招呼，苏姑娘会帮着介绍各类器具，还会用盒子帮买主装起来。

虽然听不到声音，裴少棠却能感受到苏姑娘那如潺潺溪流般动听的声音，时不时撞击着他的心弦，搞得他的嘴角时刻弯曲着，两只耳朵也被眼睛带到苏姑娘身边，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一旁向他打招呼的人。

送走一位买主，黄若晴无意间抬头瞧见不远处站着的裴少棠，她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沐瑶。

“喂，看那边，裴少棠正往这边瞧呢，肯定是来寻你，还不赶快过去。”

苏沐瑶朝不远处瞧去，裴公子向她点头示意，看样子他的确是来寻她，为何不过来偏偏站在远处？

这几日纳彩、问名两礼已行，眼看着该到纳吉之日，即将确定婚约，苏沐瑶心里着实有些慌乱，她可以封心锁爱，却无法阻挡不期而遇的婚约。

她安慰自己，既然除了顾公子，她已无法爱上任何人，嫁给谁都一样，只要母亲高兴。

自从苏裴两家忙着六礼之事，母亲暂时将父兄被流放十年的事放在一边，每日都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苏沐瑶感到很欣慰。

想到这些，她对黄若晴说：“我去去就回。”

黄若晴故意说：“不回来也没关系，这儿有我呢。”

苏沐瑶离开摊位，向裴少棠走去。

裴少棠望着渐渐靠近自己的苏姑娘，莫名的幸福感涌上心头，这位妙龄女子很快成为自己的女人，不知将她拥抱在怀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的脑中出现两句诗：“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裴少棠脸不由一红，怨自己不该想到这些，怪只怪最近读了几首唐代的艳情诗。

“裴大哥为何不去摊位跟前？却站在远处？”

苏沐瑶刚走近，裴少棠的脸颊就变得微红，像她当初向顾公子表白一般害羞，便意识到眼前这位她并未产生感情的男子已爱上她。

如此也不错，母亲曾说过，女子婚后若能得到夫君的心，便是最大的幸福。人生难得完美，既然无法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嫁给心中有自己的人也不错。

裴少棠本想送了绞胎香囊再与苏姑娘说几句知心话再走，却瞬间改变了想法。

“黄姑娘在，你我之间有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说，我才在这里等你。大街上说话不方便，你我去清风茶楼如何？”

苏沐瑶矛盾了一会儿，勉强应下，正好与裴公子聊的过程中探一下裴家长辈准备将婚期定在何时。

裴家的清风茶楼设在陶韵巷，步行便可到达。

裴少棠提着锦盒走在前面，苏沐瑶则走在他身后。

裴少棠故意将脚步放慢，想要跟苏姑娘并肩走在一起，可苏姑娘的脚步却放得更慢。裴少棠以为她害羞，笑了笑不再理会，径直朝前走。

走着走着，听到王老头的声音：“裴公子！苏姑娘！听说你们两个要订亲了！恭喜恭喜！”

苏沐瑶低着头，不予理会。

裴少棠则满面喜色回应道：“消息竟然传得如此快？连你都知道了？”

其他摊位上有人说：“王老头一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了！恭喜裴公子和苏姑娘！”

接着很多摊主都说：“恭喜！恭喜！……”

裴少棠兴奋地回道：“同喜！同喜！成亲时请大家喝喜酒！”

苏沐瑶的头垂得更低，此刻的她是一点儿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还好很快来到清风茶楼，她跟着裴公子进入楼上的雅间，才敢抬头将雅间打量一番，里面布置倒也雅致。

很快她将目光落在裴少棠放在桌上的锦盒，裴公子一路提着，小心翼翼，里边应该放着贵重之物。

裴少棠则忙着吩咐小二上茶，然后坐在苏姑娘对面，打量着她：“为何刚才不愿与我并肩而行？”

“街上人多。”

“你不必害羞，你我之间的事既有长辈同意，也有媒人出面，一切符合礼数，即使我们走得近些，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苏沐瑶心想，她哪是害羞？只是不习惯而已，可又不能照实说，还是尽快问正事：“不知裴家打算将婚期定在何时？”

裴少棠不由“噗嗤”一笑：“没想到你比我还急？”

被误会，苏沐瑶赶快解释：“我并不急，只是想问问时间？”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

“到底定在哪日？”

“父亲说定在明年三月初三，明日金媒婆便会上苏家告知，征求伯母同意。”

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裴家也太心急了些，苏沐瑶忍不住说道：“会不会太快了些？”

“怎么会？我恨不得现在就与你成亲。”

苏沐瑶并未在意裴公子的话，心中想，回家后定要想办法说通母亲，待明日媒婆前来请期时，务必不能答应，再想办法拖延些时日，反正越晚越好。

裴少棠打开锦盒，将其推到苏姑娘面前。

“这几日我一直窝在窑场，就是想送你一件定情之物，想来想去还是做一款香囊更合适，便有了这款绞胎香囊。将你喜欢的香料放里面，摆在闺房的桌上，或者床头，就如同我……我陪着你一般。”

裴公子动人的情话并未将苏沐瑶感动，倒是眼前这款绞胎香囊将她吸引，她忍不住伸手从锦盒中取出，仔细端详。

“质地上乘，毫无瑕疵。我见过一些裴家的瓷器，绞胎纹理的确是一绝，这款香囊上的纹理更是出神入化。”

裴少棠见苏姑娘露出欣赏之色，更是开心：“我在每一层泥团上按下指印，共按了九十九下，代表你我之间的感情会长长久久。”

苏沐瑶为之一动，只因这话如同她当日捧着六出花口盏向顾公子表白一般。当时她被拒绝，更能体会被拒绝后的心酸，便不好说拒绝的话，再说眼前的男子是她的成亲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