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得毫无征兆。
凌铎一早去了村外水湾,给人搬卸货物。说是赚点盘缠,顺便探探消息。早上他那样说,我本来是想一道去的,但是他以身体刚愈为由拒绝了我。
早上还艳阳高照,到中午开始雨就没停过,一直下到了傍晚,并且越下越大。眼看天色将暗,凌铎还没有回来。我坐在庙堂前的台阶上望着瓢泼似的雨幕心中不免焦虑,可也毫无头绪。
天色全黑下来时,凌铎终于回来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狼狈的凌铎。就是许多年前他夜里逃亡闯进我房间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狼狈。
他小跑着到我面前,沥着水的斗笠下浑身滴着水,摘下斗笠后,被雨打乱的发全贴在脸颊上,像灵异志里面从河里爬上来的水鬼。
“下了雨,货商坚持要把货卸完才肯发工钱放行,所以回来晚了。”凌铎一面说,一面换下湿透的衣服。
我堆起木柴生起火,拿过他换下的衣服拧干,挂到火堆旁烘干,“你什么时候这么不懂变通了?雨这么大,你就不会寻一处能避雨的将就宿一晚。”
“可我怕你担心啊。”
我被这句随意而出的话噎了一下,不甚自然地道:“你凌将军本事通天无所不能,我何需担心你。”
凌铎衣服穿了一半,坦着个胸膛恶趣味地笑,“不担心你刚刚一脸望夫模样坐在门口,欣赏雨景么?”
“啪”的一声,我手上刚拿起来正要往火堆里添的木柴折成了两段。
“看来恢复得不错。”拢起前襟,凌将军在我的眼刀里把腰带束好,拉过供桌前一只木凳子不怕死地挨着我坐下。跟着把一包东西递到我面前,外面包裹的那层纸被雨水浸湿,有些烂了。
我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凌铎懊恼地翻开那层纸,几个白花花的包子呈现在眼前,粘着点点纸屑,“可惜了,买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呢,将就吃吧。”自己先捡了一个塞进嘴里,又往我怀里塞了塞。
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道:“也不是很难吃。”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但本该出海的船却因为涨潮和不稳定的天气取消了行程。我和凌铎逃离海疆的计划落空。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天欲作弄人,从来无需理由。
就如现在,原本无人问津的破庙,在这雨水沥沥的天气里,突然地,就笼罩起浓重的肃杀之气。
惊飞的鸟扑棱着翅膀从院中掠过,凌铎望一眼合掩的庙门,对我说:“人终究逃不过命,大抵这就是我的命。”
我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别出去。”只是话音刚落,锁骨下方处一麻,已惊觉全身不能动弹。
凌铎撤手,抚上我的脸,片刻流连,而后轻易拉开我抓着他的手,“很抱歉每回都牵连你,这回就不拖上你了。”
这回就不拖上你了。
他说这话时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也都残忍。
残忍到连说不的余地都不留给我。
一道白闪撕裂天幕,闷雷滚滚而来。
身后庙门吱一声打开后,我听到我最熟悉的声音,从容淡漠,沉定如水,“反臣凌铎,拥据海疆祸乱天下,罪大弥天,取其首级者,赏金封侯。”
那天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在夜半梦魇里,听到隐隐约约的兵戈声,和着悉沙的雨声,久久不息。
我冲开穴道跑出去的时候,他就直直立在门外,面向着门口一动不动。脚下尸横一地,雨水融着血水肆意漫流。
那些意图再一拥而上的士兵因为我的突然出现止步在他身后数步之遥。
我走到他面前,雨水淋漓的面庞上,他凝结的目光就停留在庙门口,好似随时都能再弯起眼稍,笑得温柔而邪气。
有生以来,我不曾像此刻这样恨。却不知该去恨谁,或者去恨什么。
我抬手合上他的眼,取下他手中的剑,移步到他身后。我将剑锋指向那些蠢蠢欲动的士兵,我说你们谁想取他首级,先把我的首级拿去。
胸腔内一再翻腾,一股热流终是冲出了喉咙……
我紧紧握着剑。容漪不轻不重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冷郁中,似带了些无可奈何的妥协,“都退下吧。”
面前人影重重,一瞬昏黑一瞬清明。有人急呼“皇上不可”,跟着又有人径直向我走来,模糊中依稀只有一个人。我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将剑挥向来犯的人。
“皇上!”
一片惊呼声中,我感觉自己的剑深深划过了那人的身体……
喧嚣渐渐变得遥远,雨水透骨的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