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傅仪的长孙傅倾羽。”小时候我时常听到别人这样说。稍稍懂事后我才明白,我的祖父,是当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权臣,奸臣。
而我是奸臣的孙子。
祖父总说我比父亲更像他,大概是因为我儿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有一回他的寿辰宴上,一个文臣献诗祝寿,诗的内容我已经忘记得差不多,只记得隐隐有指桑骂槐暗讽他把持朝纲意图窃国之意。搞得宴席上一时鸦雀噤声阴云笼罩。
过后他摸着我的头顶问我,倾羽,他们都说我是大奸臣,你认为呢?
我当时如是说,世道哪里论忠奸,强者才是真理。他听后,捊着半白的须仰面大笑。笑完他说,你比你父亲,更像我。
其实我会那样说,不过是见多了那些和他对立的所谓忠臣的下场。
后来那个献诗的文臣,意料之中,没有好下场。
祖父在我十三岁那年终于是造反了。
然而那场叛变并没有让他一圆皇帝梦,却让傅家九族悉数沦为刀下魂。那场劫难中,只有我一个人逃过了诛连。
我跟着潜进天牢的死士离开的时候,祖父握着我的肩膀说:“倾羽,你是我唯一的寄望!”我当时对这句话其实似懂非懂,又或许是出于一种对生的本能渴求,我听从了祖父的安排,在那几个死士的拼死掩护下逃出皇宫大牢。
此后我过了四年的流亡生活。朝廷渐渐放弃追捕我这个遗留者,我终于不用再东躲西藏,夜夜枕戈待旦。但我也在四年的成长中明白了祖父护我逃走时说的话的意义。
倾羽,你是我唯一的寄望。
这句话就像一个诅咒,入血入骨,搅得我的心没有片刻安宁。
我的人生没有别的选择,即便那条道路尽头只有一个深渊,我也只能朝着那个深渊走去。所以在朝廷已经将我遗忘的时候,我又匿名换姓投身到海疆军营。当时军中的上蔚很赏识我,认了我做义子。
再回到京都,踏进皇宫,距那场灭门之祸已经过去六年。
我记得那日刚好是长皇子的成年礼。
我和所有不起眼的护卫一样静静站在义父身后,他自龙纹毯上走过,我脑海里便恍然响起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我叫阿夜。”
那个血色的夜晚默默坐在我旁边的孩子,隔了几年的空白,已然长成俊秀温润的男子。
其实逃离京都以后我鲜少再想起那个孩子,寝食难安的日子里,哪有心思去想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如果不是一早知道他的身份我可能认不出他来。
他走到金阶前,向我这边看来,视线却越过我头顶,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又失望无果的样子。
我和江骞夜的重逢,彼此不复初见,他没有认出我来。
匆匆一面过后我便随军队回到海疆。
次年皇宫校场上,我征服了凉王进献的宝驹,第一次正面站在我的仇人面前。
眼角余光里瞥见一个身影朝我走来,远远的,我就知道他是谁。因为从站在校场上开始,我就一直在注意他。
“我见过你吗?”声音微风一样和煦。
我抬头向他一笑,放低声音道:“阿夜,我回来了。”他果然如我料想中一样,惊讶到忘了反应,就这么呆呆杵在我面前。
之后我接受封赏,他就在一旁漠然看着,不置一言。直到我从校场离开,也没再和他说上一句话。
成为上将以后,朝堂上有了我一席之地,我出入皇宫的次数就频繁得多了,但我仍然没有和江骞夜说上话。
直到有一天我在朝堂上被人参了个治军不严,纵部下欺民。当时他奉命在修大玄律典,因而也出席了朝会,于是在司法大臣给出适当的裁决后皇帝又多询问了他一句:“骞夜,近日你在修律典,不知此事你可有别的看法。”
我站在殿中,转头去看他,心里其实颇为期待。这回他没有办法再装聋作哑了吧?
但见他面色沉静,缓缓自座上站起,来到金阶前我身旁三尺的距离,一躬身,不疾不徐地道:“执法殿的裁决固然合乎情理,但凌将军身为高阶将领犯此失误实在不应该,何况……”他话至此一顿,转头对我一笑:“据我所知,凌铎将军实则不是头一遭犯这种失误,我所言可有虚?”
我看着他温温的笑容,一时发怔……只听见皇帝道:“那依你看,该如何处罚合适?”
他依然和缓地道:“以往有中阶将领触犯此法,降阶一级,凌铎身为上将,却屡屡失误,想来是年少得志,并没有将我玄朝的律条放在眼里,儿臣认为,该罢其军衔,让他从头历炼过。”
一番话说得我整颗心跌到谷底去,他摆明了想压制我。
江骞夜的目的却没那么容易达到。他话音一落随即有朝臣出列道:“臣倒是觉得长皇子殿下言重了,将军固然言行有不慎,处事欠周,罢免军衔的惩处,未免过重了些。”随后又有数名朝臣出列,各为其主,几番理论下来倒没完没了了。
我像个事外人一样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理论,时不时看看他的表情。而他本就是个事外人,由始至终,只安然自若,不再置喙。
最终反倒是皇帝听得不耐烦了,揉着额头打断了这场莫名其妙的辩论,“列位卿家不必再辩了,此事就按照司法殿的裁断,罚俸三年吧。”
我和江骞夜重逢数年,第一次有所交集,却是一次针锋相对。
下了朝堂,我在御殿前拦下他。
“我想我们,可以叙叙旧。”
他望向我,似笑非笑,“叙旧?在这里么?”
我道:“你高兴的话,在这里也可以。”
他神色一冷,转身离去。我便当他默许了我的提议,恬着脸跟上去,一路跟到他那时居住的宫殿,东辰殿。
他在门口止步,“你跟来做甚?”
我再恬着脸道:“你那么一闹,今日的朝会就比以往长了半个时辰,我现在口干舌燥,到你这讨杯茶水总可以吧?”
他道:“我平素不喝茶,这里没有茶。”
我轻笑嘲道,“长皇子殿下莫不是嫌臣身份低下,连杯茶水都不愿付出?”
他神色微动,缓和了脸色,唤来侍者泡上一壶茶。
茶香四溢,清淡却直渗人灵窍,即使我这种根本不通茶道的人一闻也知道不是一般上品。
“这么稀罕的东西,难怪你不舍得拿出来招待我。”
他难得对我解释:“东辰殿确实不备茶,这是不久前容漪留下的。”
江容漪是岚妃的孩子,岚妃的母家和傅家曾是世交,我祖父叛变时徐岚的父兄也掺了一手。徐家当年的下场,不比傅家好多少。
小时候江容漪曾随外祖父走访傅家,我也尽过主人之宜世兄之责带他四下玩耍。年幼时的江容漪其实挺天真好哄的,可长大以后的江容漪,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想来岚妃去世后,他的日子也不比我好过。
可江骞夜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却是极在乎的。
我大大方方坐下,拿他那壶天子岩当白水豪饮。
茶壶一空,他又开始赶客了,“茶也饮了,将军请吧。”
我明白他对我其实已经足够宽容,换作别人,明知道你是奔着他老子寻仇去的,哪能容你在眼皮底下蹦哒?心中一叹,起身拱手:“谢殿下赐茶。”
他轻轻道一声“不送”,我不再纠缠,转身出了东辰殿大门。
过后每回朝会结束,我便以同样的理由去他殿里蹭茶,他没再赶人,只吩咐侍者看茶。我也识趣,喝完便走。渐渐地他总算也愿意与我闲扯上几句。
骞夜对我,总是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说距离以外的话,做距离以外的事。可我却不记得几时起,把自己的魂魄牢牢锁在了他的一频一顾之间。
或许是在朝堂上他对我温温一笑时,或许更早……早在我还是半个少年,浴过鲜血,见证一场彻彻底底的湮灭,转过头时,居然还有个孩子,默默陪坐在我身边……
不久后一场皇储之争,江骞夜一夕间经历一立一废被遣去古雪崖。江容漪取代了他的一切。
我就在那三年时间里攀上了权势的顶峰。讽刺的是我的仇人却没活到我向他索命的那天。
江容漪继位,又以顾念太后思子成疾为名,不惜违背先帝旨意召长皇子回京,赐封宁王。
授封当天,朝堂下御殿前,我像几年前一样拦下他,说:“宁王殿下可愿赏脸,与臣叙个旧?”
他看了看我,昔日明净的双目,有些淡薄有些世故,他道:“将军抬举了,戴罪之人而已,却不知我与将军有何旧可叙?”
他一句就截断我的话头,我便只能目送他离开。
几日后我下了朝会又去他府里蹭茶喝。他见我坐在茶几边,一脸无语,又有些无奈,来回看了我几遍后,还是转头吩咐侍女看茶。
从此我成了宁王府的长驻茶客。
算起来,我和江骞夜来来去去似敌似友也相识了十几年,他的想法我是明白的,他一心希望我放下仇恨远走天涯。
可天涯也寂寥,我独自一人,又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像我这样的人,大抵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所以兵临城下那一刻,其实我没有多少悲戚或是不甘。甚至江骞夜把剑扎进我胸口的时候,我还觉得一生就这样结束了还挺圆满。
但,我是真真想不到,他居然在陆城门前,就这么带着我跑了。
从陆城到山谷,从山谷到山村破庙,我觉得自己从未离幸福这样近。
我把随身的逆鳞别到他身上,几乎以为我真能和他就此携手余生平淡朝暮。
到底是我痴心妄想了。
大雨不停,天幕低垂。
四面来的刀剑终于一道一道穿过了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