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容漪的判决
书名:并非风月 作者:沽茗钓鱼 本章字数:3131字 发布时间:2025-09-07

  我睁着眼,坐在床上。即便刚刚醒过来神思混浊,我也知道这里是哪里。

  床还是那张床,屋子里的一陈一设也都没有半点变动,甚至我离开前磨了一半的墨,也就这么干涸在砚台中。时间恍惚是倒流了回去。

  只是,心口处那种被深深剜过的疼痛却提醒着我,这一切都不是梦!


  手向腰间一摸,空无一物,逆鳞不知何处去。心里蓦地一慌,我随即翻下床像个无头苍蝇满屋子胡乱一通搜索。乱搜一通最后才发现它就搁在我床前的桌子上。刀鞘深刻的纹理上还沾着点干结了的泥土。

  我轻轻将它拿起,拔去刀鞘,坐在桌边只是看着它冷冷的锋芒长长一阵发呆。


  匕首突然被人夺走,我抬头看见容漪沉着脸站在我面前,“你要做什么?”

  “这刀有些脏了,我只是想把它擦干净。”我没什么情绪地对他说,伸手欲把逆鳞拿回来。容漪拧起眉将信将疑看着我,还是松了手由着我把刀拿回。

  我捏住袖口擦了擦两面刀锋,放回鞘里,不再说话。


  许久,容漪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让我怎么办?”语气里亦有几分煎熬。

  我摩挲着鞘上的纹路,心底突然莫名的平静,我说:“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我明白。”

  容漪默默看我半晌,叹了口气,“你昏睡了这许久一口饭未进,我让人送些饭菜过来吧。”我道声好,他起身离开,走出门前又对我嘱咐道:“你没什么事的话,暂时不要离开这处楼榭。”


  确实,不论是已葬入皇陵的宁王,还是山庙前的逆贼同党,我都不宜再出现在人前了。没有锁链加身,已是格外施恩。

  想到此,我又颇配合地说了声好。

  容漪走了一会后,又有人进来,带着一丝饭菜香气,站在我身侧。

  正想让人把东西放下出去,抬头一看却是将军卫羡。

  一瞬讶异,我不冷不淡地道:“委屈将军了。皇上也真是,怎能让堂堂一个大将军屈尊来给我这有罪之人端茶送饭。”

  卫羡搁下盘子笑一笑道:“末将倒没什么好委屈。”跟着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委屈的是皇上,皇上因为殿下做了多少事,没有人知道。就连殿下,想必也不知。”


  入夜,我停驻在水榭旁。湖心亭中,容漪倚着鹅颈靠椅,侧头望着凉风白月下的粼粼湖面,神思好像已经远游,连我走进亭里都没发觉。

  “卫将军与一众将领正在议事厅等侯,皇上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

  容漪闻声转头,面色看来比先前又苍白了许多,眉宇间倦怠难掩,“朕这会儿,不想应付他。”

  想起卫羡早上说的那些话,我不觉望了眼他的右臂,“伤得怎么样了?”那天我是神智不清,可清醒后细细一回想,我也大概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容漪下意识抚上自己的手臂,“只是皮肉伤,没伤到筋骨,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

  彼此一阵沉默,我转身欲离开,容漪幽幽的声息又传来:“你恨我吧?你一定恨透我了。”

  脚下一滞,我背对他道:“没有,我不曾恨你。”

  我永远不会去恨容漪。


  亭内的椅子吱了一声,似乎是容漪站了起来,须臾他的声音已经近在耳旁,“哥,我这辈子不曾怕过什么,可是那天你的剑砍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真的很怕,怕你从此恨透我……”

  我低眼看了看他环在我身上的手,淡声道:“皇上,放手吧。”

  身后的人明显僵了一下,只是仍不松手。

  顾及他身上还有伤,我没敢怎么挣动,只叹道:“别这样。卫将军的人随时可能会寻过来。”

  “那又如何?”

  容漪这话,听来却有种破罐破摔的意味。

  这不太像他。

  诚如他所说的,可能我一直以来都习惯将他想像得太理性。


  我看着湖中月影,却觉得心从未有过的澄明,我不无自嘲地说:“江骞夜三个字,最多是玄朝史册上一个笑柄……世人再多笑我两声也无不同,你已经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就不要再和我同陷沼泥了?”

  人生碌碌匆匆几十年,有今生没来世,谁不想活个无憾无悔?有谁愿意活成一个笑话?

可我这辈子,大抵就只能是这样了。


  突然很想问问容漪,他在我的墓志铭上都写了些什么。

但此刻问这个问题无疑是极不应景的。


  背后有须臾的沉默,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道:“我可以不做这个皇帝。”

  我觉得我愣了大概有半辈子那么长。

  他曾为了皇位差一点把我送上断头台,可今天他却说,他可以不做这个皇帝。


  良久,我说:“你不做这个皇帝,也是我的皇弟。”

  这句之后,我和他两两无言。

  他终是松了手,退后两步。

  我不曾转身去看他的表情,径直走出水榭。


  回到小楼内,亮起灯火,我站在半合的窗边向下望。楼下是一湖冰冷冷的月光,那道凭栏而立的身影显得有些寂落,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终于举步离开。


  陆城别庄,清幽依旧,却已不是当日的人事光景。

  卫羡将别庄稍作修整,做为军队整顿期间容漪的临时住所。

  我按着容漪吩咐的不曾走出小楼水榭半步,这里除了容漪卫羡也没有其他人人进来过。只难为了卫将军军务繁忙之中还得每日抽空来送三餐。我每日见着卫将军端着个菜盘子,总觉得不胜惶恐。


  容漪偶尔会过来一下,或者就凛都传来的信函说说朝中的琐事,或者和我说一说澈儿的近况。

  我和他谁也没有再提及过有关凌铎的只言片语。


  澈儿那孩子现在已经能写划上几句诗词了,如今明檀是他的少师。

  容漪说澈儿还是不怎么亲近他,连明檀都比他和澈儿处得好。说这话的时候他表情里颇有些委屈和沮丧,他自嘲道:“都说孩子的心思最是真实敏感,想来我看起来就不是个好人。”

  我唯有宽慰他道:“人与人之间还需讲个缘,有缘自然如亲如故,皇上不必耿耿于怀。”

  容漪便附和我道:“说得也是。”

  想到明檀我就觉得澈儿前程堪忧,那家伙哪里有一点为人师表的风骨?不晓得容漪怎么会让明檀去当澈儿的少师。


  日子看起来平淡无奇,好似缓缓而流的细水。

  但,细水不长流。


  临班师前一日,我向照例前来送早饭的卫将军提了个不情之请。

  “我想恳请将军今日放我出城一日。”

  卫羡面上一凝,“殿下如今这种情况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觉得是在为难末将么?”稍加沉吟又道:“这样吧,殿下有什么要事可否向末将一说,末将看看是否能代劳?”

  “这事我不想让他人代劳……”我在卫羡询问的目光下接着道:“不瞒将军,我想带他的骨灰离开海疆。这里一非他的故土,二非安乐之土,我想他不会愿意留在这里。将军若不放心,尽可派人跟着。”


  卫羡神色复杂,尚在犹豫。

  “我知道提这请求有失情理,也确实令将军难为。但如今我别无他想,只想完成了这件事。再来是终生囚禁还是上断头台,但凭皇上一句话。望将军成全,我将铭感将军今日之恩。”

  双膝着地前,卫羡将我扶了起来,“殿下莫要这样说,没有太后娘娘与殿下,末将未必有今日。今日我与殿下虽已不在同一条道,这点忙,末将还是可以帮的。”


 荒郊新坟,野草青青。一朝将领埋骨处,不过一方石碑一堆黄土。

  我将五指从碑上滑过,碑上就一个名字,再没有其他,一如他荣辱参半最终只能蒙入尘埃不得见光的一生。功也好过也好,都只能这么泯灭了去。


  破庙那几天,除却前尘恩怨,凌铎和我说了许多他年少流亡那几年的事。他曾在街头摊档偷过馒头,曾在废宅破庙和一群乞丐争一方栖身之地,甚至抢过和他一样流落街头的孩子吃了一半的面饼……他说那时很想回家,可心里清楚家已经没有了。

  他说阿夜,我想和你成家,往后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跟着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戏道,你还是嫁了我吧。

得了我一记白眼。


  我摸出腰间逆鳞,蹲下身,一寸一寸挖开那方泥土。

  白瓷的盅,搁在手心里,触手冰凉。我将它小心揣在怀中,踩着脚下的泥泞,离开了这片无人认祭的老旧坟地。


转眼就是班师之日,晨早卫将军照旧端来一个木盘子。只不过今日这盘子上放的却不是饭菜,而是一个黑色面枷。玄铁制的面枷,刀削不断,一旦戴上了,没有钥匙,便只能永远嵌在脸上。

  本朝历来,也有过几个犯了不赦之罪,又因为某种原因没有被处决的国戚朝臣。他们就被带上了这样的面枷,以昭示其罪行之深,而后或流放发配,或终生囚禁。


  这便是容漪对我的判决。


  卫羡持起面枷,“殿下,得罪了。”

  金属相碰“咔嗒”的一声,宣告了我从此不能见光的人生。


  陆城门前,我被押着从容漪面前经过,我透过面枷看见容漪晴光下依旧晦涩不明的脸。脚下一搁停,便被推搡着继续往后方走,直到上了囚车。

  队伍浩浩前行,尘土飞扬中一点一点与陆城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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