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都的空气中已经没有多少凛冽之气。隐隐已能感受到春的暖意。水一程陆一程,终于抵达凛都数里之外的山坡下。时将入夜,军队就地安营歇息,只等天亮进城。
天黑后各人都已入帐休息,只有寥寥几个巡夜的士兵穿梭于各营区间。我坐在四方木栏的囚车里,抬头就能看到高悬的月。京都已在眼前,等我的是四面铜壁。我将手探往怀里摸了摸,那个白瓷小盅怀里捂了一路不再冰凉,我摩挲着不怎么光滑的瓷面,心底一片宁静。
寂静中有个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来人停在我的囚车前,对看守我的人粗声道:“卫将军有令,提此犯人到中军帐。”我来不及多想,车门已经打开,睡到一半被扰醒的看守不耐烦地朝我喝道:“快点快点!”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来提我的人一把将我推进去,我站定脚跟正欲和卫将军打个招呼,问他深夜提我何事。转头一看,桌旁端身而坐的,却是容漪。桌上摆着已经胜负分明的一局棋,显然对弈的另一方刚告辞。
帐中并无第三人,我还是一掀衣摆跪身行了个礼,“参见皇上。”
容漪踱到我跟前,没让我起身,只淡淡道:“这个东西戴在脸上,很不舒服吧?”
我道:“习惯了却也没什么。”
头顶传来一丝冷冷的笑,“你倒适应得挺快。”容漪移开步子绕到我身后,我感觉他的手摸在我脑后的面枷嵌接处,跟着“啪”的一声,黑色面枷从脸上掉落,静静躺在地上。
容漪站在我身后道:“我知道你一路都在想什么。你把他的骨灰从坟里挖出来带在身上,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再将他埋了吧!”
我盯着地上的面枷,不知怎么回他的话。
“我确实有过带你回凛都囚禁的念头。这把钥匙昨晚本来扔了的,可还是寻回来了……江骞夜,你走吧。往后你做你的平民,我做我的皇帝,我们再不相干。”
从陆城一路到这里,我死水一样的心,终是在他说完这番话之后起了些许波澜。
十数年的兄弟情分,尽归四个字。再不相干。
我只是移动双膝转过身,深深伏首,“谢皇上成全。草民不论身在何处,都会记挂皇上,为皇上祈福祈寿。”
启明星落,天初明。
我握着马缰漫无目的踱走在山林间,未曾想好何去何从,只是有意识地朝着凛都相反的方向而走。
头顶掠过几只北归的雁,留下几声悠远的吱鸣。
我停驻了一会,继续有一步没一步往前走。马背上一颠一晃间,断断续续想起昨夜离开容漪军帐之前的情景。
那会儿我道完辞别的话,正要迈步离开,容漪唤住了我,说:“别那么急着走……此去余生大抵不会再相见,临别前,陪我喝回酒吧。”
然后我和他就着那张棋盘相对而坐,棋子撤下换上了两壶酒。容漪喝着酒,间隔着几阵沉默,说了些陈年琐事。大多是他和我同住在东宫时的事。
我听着他说,看着他喝,时不时回应两句,却没怎么动过那壶酒。
容漪喝到七分醉,眼半迷离望我,扯了扯嘴角道:“你看你,连陪我醉一场都不敢。”
索性把我面前的酒也拿走一并喝了。
喝到最后他说,那时候寄人檐下住在东宫,每每看着你,总觉得你像朝阳一样,可望而不可及。所以一直想有一天能站在和你比肩的位置。
我当时很想告诉他,我并非朝阳。
可是他已经伏倒在棋盘上,人事不知。
阳光穿透薄云洒满大地时,我不知不觉间出了林子,再走上一段,遥遥望去似是一个码头。
码头上人来人往,装卸货物的,撑船渡江的,各自忙忙碌碌。我在码头边转了一圈,站在渡船停泊的位置向江面眺望。
江水茫茫遥无尽头。
忽听得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向我喊道:“客官可是要渡江?”
我看向不远处泊着的船上,喊话的人戴着斗笠,脸隐在黑色斗笠下几乎看不见。那船看起来像是商船,而非客船。我问他道:“这船渡往何处?”
“青渔镇。”
我复念了一遍,道:“听起来倒像是个好地方。”
黑色斗笠笑道:“看来客官是出门游山玩水的,没错,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盛产名茶美女。客官若有意前去,顺风顺水,就算半价如何?”
那人言语爽朗热络,却不免奇怪了些,似是刻意要引我上船。心里正疑惑,那人又道:“这么划算的买卖,客官还需要考虑么?”话里带了点笑意。
“也好,有劳阁下捎一程了。”我走下码头,上了船。
黑色斗笠笑意更浓,却是对着船舱内说话:“云儿,你可要说话算话。”
舱内不知是何人,并没有吱声应话。
我拱手道:“敢问阁下,你我可曾相识?”
那人取下头顶斗笠,一副儒雅风流的面相,笑得春风化雨,“在下陆离,是这艘商船的主人。素不相识实在冒昧,只是在下若不能捎得阁下一道走,有人,便不肯跟在下走。”
陆离的话只让我疑惑更甚。我下意识望了望船舱方向,竹帘内影影绰绰有个人,看不真切。
我欲再问什么,竹帘嚯地掀开,里边走出来的人站在船舱门口,三分嗔怒瞪着陆离,“谁让你真的喊他上船的!”
陆离十分无辜,“方才不是云儿你说,我若能让这人上船一道走,你就跟我去青渔镇的吗?”
我怔怔看着走出来的人,“祁云……”
“我只是想刁难他,谁晓得他会真的喊你下来。”祁云不咸不淡看我一眼,不咸不淡道,“你下船吧,这是商船,不捎客。”
我自惊讶中缓过来,道:“这虽不是客船,可是主人已经接了我这个客,焉有退回之理,商者最重信,”我转向陆离,“相信陆老板,不会轻易做出尔反尔毁信之事。”
陆离犹在状况外,“你们……认识?”
“认识。”
“不认识。”
陆离在我和祁云之间来回看了两遍,露出点了然之色对我抱拳道:“阁下说的极是,生意接了岂能轻易反悔。何况阁下既是祁云的朋友,在下更要结识一下。放心,一定渡阁下到对岸。尚不知,怎么称呼?”
我也朝他客气拱手,随口道:“在下姓江。”
陆离道:“此到青渔镇,少说三四个时辰的路程,估计要傍晚才能到,江兄不介意,就一道入船舱内歇坐吧。”
我道:“如此,多谢陆老板。”
陆离含笑颔首,转而扶上祁云双肩,柔声道:“云儿,你就随我一道去青渔镇吧。你在这凛都无亲无故的,让我如何放心?”
祁云没好气斜他一眼,“陆大哥,我已经不是跟在你屁股后面要糖葫芦的小孩了。我并不需要谁的照顾。”
“那就你来照顾我呀。”陆离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教祁云脸上一凝,立即转口道:“我是说,我初管药行生意,一不谙门道,二对药材又了解不多,没个懂药的人在身边把把关,难免要吃亏。就如方才,若不是遇到你一语道破,我便上了那供货商的当。你当帮帮你陆大哥,成么?”
眼瞅着祁云本就不大坚定的态度又动摇了几分,陆离顺势半推半带将他推推进了船舱里。再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江兄请。”
船晃晃悠悠地行进,如陆离所说,顺风顺水,行得挺轻快。
三个人坐在船舱内,中间隔着条长方木桌,桌上摆着水壶和杯,陆离和祁云坐一边,我坐另一边。陆离先是倒了杯水推到祁云面前,又与我客气两句,便自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顾自细看起来。
我侧目去看祁云,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跟着垂眼看桌面一声不出。他没有与我搭话的打算,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眼角瞥见一团白毛一晃一晃走进来,跳上祁云的腿,祁云极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白毛很受用地蹭蹭他手心,盘下身子眯起眼睛。
祁云把它养得很好,这家伙长得是越发的丰腴圆润了。
我看着那只猫,不知是怎么了,此刻竟然无比羡慕那只猫。
毕竟一夜不曾眠,船上晃了一会,睡意绵绵不绝袭来,我再抵不住拿手撑住头也将就合起眼。
不知睡了多久,依旧在浮浮沉沉中醒来,我人却是舒舒坦坦躺在舱内那条卧榻上。
陆离和祁云都没在,我起身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四面环顾,只看见青水长天,没有落霞孤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猫叫,我转身撞见祁云躲避不及的目光,依稀和从前一样温淡恬和,又不尽相同。
“这船快到岸了,陆大哥让我来看看你醒了没。”他错开眼道。
“离开王府后,过得还好么?”
“你只管装死逃遁去,何需来管我过得好不好?”祁云言语中,竟有几分怨愤。
我叹口气道:“我那个时候也是不由己,根本没有机会向你解释什么。宋俨书的事,我亦没什么好辩解的,不管原委如何,我落井下石是事实。我知道你如今对我是深恶痛绝,今天赖在这,不求你原谅我,只想确定你是不是安好。”
祁云嘴角一扯,不无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