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我就离开客栈，雇了辆马车出城。经过城门口告示张贴处，人声明显嘈杂起来。我在车内掀起帘子，只见一片人头钻动，灰石墙上黄纸黑字悬着皇榜二字。我粗略望了一眼，便让车夫继续赶车。
叛臣凌铎与其同党宁王江骞夜于陆城门前伏罪就戮。榜文上最后一句是这么说的。
东土之境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三月的晨风里仍有料峭的寒，却使得城外山脚下的空气格外的好。
我沿山道向上走了一段，停留在一株老槐树下，槐花纷纷零落入泥。我挖开树下一方泥土，将那个瓷盅放进去。
压实了最后一点泥土，摆上几样简单的祭品，我将一壶酒倒在他坟前，“权且以树为碑，待来日再为你修坟立碑吧。”
跟着我在老树旁那块石头上，一坐半天。
直坐到腰腿酸麻，迟来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落下斑驳的光影，我揉揉腿拍去身上的花瓣，起身离开。
将上马车时，我无意间一侧眼，望见山脚溪涧旁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我便让车夫再候上一刻，向那身影走去。
正午日光融融，他坐在树荫下手中不知摆弄着什么东西，神情专注而认真。我没敢出声相扰，在他后边站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觉察到我的存在，转头看着我，只深深皱眉。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寻思半天，只能问出这么一句。
祁云不着痕迹将手上物件收进袖中，我大约能看出是把小刀跟一个木雕。他站起身无甚情绪地道：“我是陪陆大哥来山中祭祀的，今日是陆世伯的忌日。”
“原来你们两家还是世交。”
祁云道：“倒也算不得世交，我父亲还未入司礼部之前是青渔镇的县丞，陆家是镇上有权势的商贾之家，官商之间各取所需，因此有些交集。”
从祁云口中再听到与宋俨书有关的事，我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故而转言其他：“陆老板看起来很关心你。”
祁云倒不否定：“陆大哥一直都很照顾我。”
“他是个好人。”我本是随口一说，祁云却将眉头重新拧起，“你从哪里看出来他是个好人了？”
我一时语结，也只一会儿，我真心道：“对我而言，待你好的人，就是好人。我看得出来他也是有心人……”
“然后呢？”祁云将眉头拧得更深。
余下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是个好人，你跟了他吧，是这个意思吗？”祁云忽而舒开的眉目里又带上了一丝讥讽。
气氛一时有些僵，我垂首沉默。
有人声在风里远远地传过来，依稀唤的“云儿”。声音越渐清晰，树木参错的林子里，可见一个青色人影正向这边移来，越来越近，转眼即到眼前。陆离急步匆匆，小跑至祁云跟前，握住了他的双肩，“你怎么一声不吭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午饭时间到了也不回来。”
祁云掩去一脸复杂神色，对陆离道：“院子里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正要回去。抱歉忘了让随从跟你打个招呼。”
陆离寻到人，松了口气，“山郊偶有匪类出没，你要出来至少也带上两个人。”
祁云抿一抿唇，“我知道了。”
陆离松开祁云，方才注意到一旁的我，不无意外，“江兄怎么也在这里？莫非这就打算出城离开青渔镇了？”
我道：“只是出来办点事，正巧路过此处遇上了祁云。”
陆离笑得温文尔雅，却莫名令我感觉深晦莫测，“倒真是巧，在下今日来此祭拜家父，在山中小院摆了点酒菜，上回酒喝不成，这回既有缘又碰上了，可无论如何都得赏脸到寒舍喝一杯。”
陆离此话说完，祁云神色忽然有些凝重，目光移向我，却未说什么。
陆家的生意看起来做得相当大，结合祁云刚才说的，怕是官商两道上都有些干系。我如今的处境最好是默默无闻，实在不宜和陆离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过多接触。
何况这陆离看起来彬彬谦和，可有能力掌管这样大一个家业的人，岂是好忽悠的人？
我本是想婉言谢绝，可想到祁云，也不知道我若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又会如何感想？与他半年多的相处，我深谙他性情，有些话不和他说明白了，只怕他会一直郁结难解。
稍稍斟酌后，我还是向陆离抬袖，“陆老板客气，赏脸不敢当，恭敬不如从命。”
陆家的山中小院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名为燕庐小筑。一入前院便可见成片的妍妍花木，盆栽的竹篱的，春日里各展风姿。里头假山回廊，大堂卧房应有尽有，说是小院，比起街市上的大宅却毫不逊色。
陆家确实不简单。入院后我越发这么觉得。
陆离领着我和祁云在花木中穿徜而过，进入堂中。桌上酒菜已经摆好，进去后他招呼我入坐，抬袖斟酒，又就桌面上几道地方特色菜向我介绍了一番，热络自然，确实是惯与人打交道的商场中人。我附笑与他客套往来。倒是祁云面上一直微微绷着，偶尔戳一戳近在面前的菜，却没怎么吃，话也没说半句。
一顿饭吃得还算和谐，只是酒过三巡后，陆离不知有意无意，将话题带到了皇榜上。
“江兄看没看到过今早张贴出的皇榜？”搁下酒杯陆离看似随意地问了句。
我亦随意道：“看到了，海疆叛乱平息，是件好事。”
陆离又莫测一笑，“这宁王的事迹向来颇为人所乐道，在下对他一直有两分好奇，不知江兄对这宁王爷可有什么看法没？”
我正将筷子伸向一碟杏仁，闻言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夹起，不紧不慢嚼了咽下，才道：“在下一介流浪汉，对朝廷的人事向来关心甚少，这些个皇亲国戚的韵事，听一听，当个笑话，笑一笑，便过去了。”
陆离嘴边笑容依旧，“好一个看破前尘的宁王爷。”
“陆大哥！”祁云再绷不住，一双筷子拍在桌上，来回看了看各自撑着淡定的我和陆离，起身愤愤离开饭桌。
“陆老板既已知晓我的身份，何必再试探，有何指教大可直说。”我提起酒壶，满上早已空了的两个杯。
陆离却望着门口，叹了口气，“云儿说，他不能看着你再死一回。”端起杯一饮而尽。
一顿酒，还是和和气气继续了下来。
“你不了解云儿。他不是习惯俯首低眉唯喏求安的人。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会在你身边做了半年的侍奴。”陆离说了这话后，一连灌了自己好几杯酒。最后起身拍一拍我的肩，仍然是称我一句江兄。他道，你放心，出了这里，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
我诚心道：“多谢陆老板。”
从燕庐小筑出来，我看见祁云在别院附近一截短桥上倚着桥栏看桥下。小白在他脚边转悠过来转悠过去，时不时蹭蹭他咬扯他的衣摆。可惜发呆的人始终没有俯下身来将它抱起。
上来的时候就从那里经过，从那儿向下望，是一片很美的蒲公英地。祁云不爱梅兰竹菊，却偏爱蒲公英，他说落英看起来自由，不过随风飘荡而已。
他曾在自己的院子花圃中植了不少蒲公英，可是后来都被新调来的下人当杂草给除了。
我向他走过去，他转头，眉目清冶依旧，“要走了么？”
我道：“欠了许多债还未还，如何走？”
他道：“我没打算向你讨。”
“我慢慢还好么？只是可能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祁云看了看我，不再说话，转头继续看桥下落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