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五月,正是一年之中暑热最盛的时候。
我在一波一波朗朗的背书声中,坐在圣人画像下将一把折扇摇得呼呼有声。
一段书经方诵到一段落,停顿的间隙窗口方位的学生忽然喊道:“先生,窗外有人偷听!”那孩子平日里言行利落,喊叫时已经伸手扣住了窗外人的胳膊。
我合起扇子踱过去,敞着的窗户外被抓住的孩子正扭动身子试图挣脱。十岁左右的年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不上学堂在此偷听?”
那孩子似乎是觉得没了脸面,微低下头去。旁边又有学生喊道:“先生,我认得他。他是街上的小乞丐,前天早上还在胡同口抢了我的包子!”
窗外的孩子更觉没脸,又挣扎起来,倔强的眼睛里却有一丝倨傲不甘。无奈抓着他的学生不依不饶死活不松手。我看了他一会,道:“放他去吧。偷听个课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趁着抓住他的人一个没留神,他臂膀一缩挣开了去,细瘦的身子消失在巷道转角处。
夕阳斜穿过巷口,金恍恍一片。
离下课还有两刻钟,但今天是祁云外出办货回来的日子,虽然也不一定会如期而归,我还是想早点回去。看看天色,我回到讲桌上一拍戒尺,“今天就到这里,下课吧。”
那些孩子学堂里闷了一天,一听提前下课,自然欢呼不已,三三两两结伴各自玩去了。我合上书本离开课堂。
这家学堂原是镇上一个老先生办的,老先生年轻时是个秀才,寒窗十数年,也赴过几届科试,无奈始终无缘榜第。于是回自家办了这家学堂当起了教书先生,一教就是数十年。
直到几年前老先生深觉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讲课时常重复了这忘了那。就这么关闭办了几十年的学堂又不舍得,儿孙又都志不在此道,于是一张募师的纸文贴到了我当时暂住的客栈外头。我心血来潮揭了那纸文,当时祁云还挖苦我不要误人子弟,不料在这圣人画像下一站,就站到了今天。
今天是我到青渔镇的第五个年头。
满大街飘着粽香,这才记起来明日就是端午,我将几个铜钱扔到一个小摊档上,取走了一窜粽子。摊档老板嗳了一声,“客官给多钱了呢。”
就这一回头,我又看到了那个偷听课的小孩,跟在我后头几步开外。不晓得什么时候跟上我的,被发现后闪躲不及一脸窘迫。我对老板说:“给多的,就算他的吧。”继续走我的路。
只不过,接下来那种被跟踪的感觉便伴随了我一路直到家门口。
我看着锁闭的院门非常失望,祁云果然没有如期回来。我扫一眼墙角处露出的一小块衣料,决定不去理他。
这阵子因为某个地区长时间旱灾,镇上大街随处可见迁到这里来的难民。那孩子想来是因为父母养不活而被抛弃在这里的。可我这又不是难民营,总不能见着落难的都给收进来吧?
我打开锁顾自进门去。一个人也懒得做什么饭菜了,拆了两个粽子晚饭就这么对付过去。
月华初上时,我搬了张靠椅坐在院中纳凉,想着明日上山祭祀需要携带些什么东西。别的都好说,这酒不能随便。
青渔镇的风俗,十分重视祭祖。我以前只知道清明重阳要祭祖,可青渔镇的人,他端午腊八也祭祖。
我虽然是独身一人在异乡,可这里,也有需要我祭奠的人。
我应承过他,不会落下他。
外头突然传来几声高亢的狗叫,在安静的夜间显得很刺耳。叫声越来越嚣张,吵得我额角突突地跳。
这一段并无人养狗,哪里来的狗?
我起身推开院门,只见那个尾随我到家的孩子站在我门口,跟一只流浪狗,僵持不下。
我一开门他立刻眼神哀哀望向我,像望着个活菩萨。我深觉得此刻不让他进来都对不起他那求助的眼神。
于是心一软,此刻我床上多了个脏兮兮的小孩。尽管他都很自觉地缩到墙角去了,我依然能闻到他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本来想打盆水把他冲一冲,可是家里根本没有能给他换的衣服。
让他去祁云房里睡的话,只怕他回来后会把整张床都拆出去洗,他那么爱干净。
我在床上郁闷地背过身去,在弥漫的臭气中熏着熏着,竟也睡着了。
因为记挂着上山的事,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收拾好东西欲出门才想起还有个问题没解决,那小乞丐还在我屋里呼呼大睡。我迈进屋里站床边喊了好几声,居然也没把他喊醒。想来是很久没睡过一个舒坦觉了。想及此,却也没忍心再喊他起来。
罢了,由他去睡。
夏日的山郊翠色浓浓,那孤坟仍然依着老树,茵茵青草又快要漫延到坟前。
他的坟头向来荒芜。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来。
理去杂草,摆上祭品,我照旧坐在他坟前饮酒,叨几句平常。近两年来我向他叨话的时间越发的少了,有时候只是看着那块石碑闷声喝酒。
不是不想和他说,只是,每每对着那块没有生命永远不会回应我的石头,心里头总归不是滋味。
来时晨光熹微凉风习习,下山时便是烈日当头了。过了林荫道,我坐在马车里犹如身处蒸笼,忍不住挑起车帘想透个气,却连拂面而过的风都带着烘烘热气。大路上行人顶着大太阳成群成群地往江岸那边涌去,都是要去江边看龙舟赛的。
话说回来我在青渔镇过了五个端午节,还从来没有去看过龙舟赛。因为祁云怕晒,他最怕这五六月的烈日天,每年这个时候他除去生意上的事情几乎不出门。他说去江边集体晒人干,还不如去茶馆里喝杯清茶。所以每年端午,我不是和他在家呆着就是和他到茶楼喝茶。
我放下帘子对车夫道:“掉头去江边吧。”
到了江边我才明白祁云宁可窝在家里看帐目也不想来看龙舟赛的心情。灼灼骄阳下,热气蒸腾,人群推拥着人群争相往岸边挤,那场景叫我想到一句话:后浪推前浪。
我站在人群的外围抹了把汗,江中鼓声阵阵和着热血沸腾的呐喊声,然而我一双脚被热气蒸得酸胀不已,一点再往前走的心情都没有了。
正欲离开,目光却被岸边一座高台吸引了去。岸边有几座高台,为数不多,是供行人看客遮日避雨用的。当然此时都是人满为患。唯独最前头那一座,十几个大汉排开站护在高台四周,将里头的人生生与人群分隔了出来。竟无人敢往那儿挤。
我透过那些护卫的间隙隐约看到三个背影,一个坐着两个站着。站着的大约是随侍,坐着的轻摇折扇,身端体正衣冠素整,只看背影都能想像到是何等风华。
不晓得是何人,如此排场。
我虽有几分好奇,倒也没想一窥究竟。
只是,不知是不是骄阳恍了我的眼,我竟在那人侧过脸与身旁人言笑时,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眉眼。
一定是我看错了。我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粘在了那人的背影上。
他没有再转过头来。
青天白日的,这是做什么梦呢?我自嘲笑一笑,离开喧嚣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