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约是正午,一下马车,只见家门大开着。
我第一反应,祁云回来了。
第二反应,那个小乞丐还在家里。
祁云素来心善,断不会介意我收留个小乞丐过了一夜。
但他真的很爱干净。
我硬硬头皮跨进门,从洗浴室传来的嬉笑声把我吓得不轻。声音是祁云的,可我还从没听到过他笑得这样欢快。
我小心推开浴室门,转至屏风后,地面湿漉漉一片往外淌着水,小乞丐光溜着膀子泡在我平日洗浴的木桶里,祁云卷着袖子拎着毛巾站在桶边,正给他搓背。我进去后刚好看见小孩趴在桶沿一脸舒服享受。
我的怨念就像一池水,一路淹到头顶。想我和云公子相处了这么多年,即便我还是宁王那会儿,都没有过这种待遇呢。
小孩瞥见我,立刻直起身一动不敢动。祁云动作一滞,抬头望过来,脸颊上挂着水珠,只道:“你回来了。”便又细细给小孩搓起背来。
我讪讪道:“我去烧饭。”
祁云把小孩从水里拉起来,凉凉道:“家里有饭可烧么?”
我干笑两声,“这就去买。”
祁云一边往小孩身上套衣服一边道:“算了,我这会特别想念大街对面的荷花冰碗。咱们下馆子去吧。”
荷花冰碗,清甜不腻入口冰凉,祁云暑天里最爱的一道糖水。全镇那只有几家做得出。
小孩自然也跟来了,这会儿衣发整洁坐在我和祁云中间。不得不说的是,这小孩收拾干净了还是挺文气的,忽略掉他上菜后狼吞虎咽的形容的话。
但我也看出来了点异样,从昨天刚见到他到现在,我没听到他开口说过半句话。
祁云毫不奇怪地说:“我给他看过,他的嗓子有先天的缺陷。”生怕他噎着,一边给他顺背一边喊他慢点吃。
我看着祁云目光中满满的怜悯之情,心想这家里可能要多一个人了。
“不过,虽然是先天的缺陷,也还是有可能治得好的。只是得花些时间和心思。”果然,祁云搁下那个精致的水晶碗含笑看我,“我想……”
“你想收留了他,慢慢给他治?”
“家里多个孩子热闹点不是吗?”
我很想跟他说不是。多个哑巴能热闹?
但,话出口却是这样:“云大夫妙手仁心,我怎能不举双手支持。”
祁云满意地笑一笑,接着喝他的糖水。那飘着荷花瓣的水晶碗被他捧在手中,精致中又添了分淡雅。
我咽下一口菜,随意问了句:“这次外出办货还顺利么?”祁云这几年一直都在陆家药行做事,能力见长不是一点点。陆离对他颇为倚重。
“挺顺利的,其实昨天就回来了,可是陆大哥办了一桌子菜,说是为我接风,盛意难却,所以在陆家留了一宿。”
他说他在陆离那儿留了一宿。我觉得我的怨念又开始泛滥了。
我道:“你陆大哥还真是用心。”
用心不良!
我在他面前因为陆离吃味不是一天两天,他自听得出我话外音,无奈又好笑,“陆大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拿手在自己腰上比了一比,又道:“陆大嫂是青渔第一的美人,温婉贤淑。人家如今琴瑟和谐美满得很,你可别度君子之腹。”
云公子较之几年前,真真不可同日而语。
“都会拐着弯说我小人了。”我斜睨祁云,故作幽怨地叹道。
祁云夹了把菜堆到我碗里,“江先生,好好吃饭吧。”
是我刚才点的醋拌白菜。
下午回家,祁云就开始教小孩执笔写字。首先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可是他一不能言二不能写,被问及名字,比划了半天我和祁云也没看明白他比的啥。于是祁云索性自作主张给他另起了个名字:江锦言。
锦言锦言,名字没什么问题,可为什么要姓江?
我看着祁云一笔一划把那三个字端端正正写在白纸上,再看着小孩一笔一划认真地临摹下来,忍着没问。
入夜后,锦言仍然在我屋里睡下。我赖在祁云屋里,他坐在灯下看帐目,我半躺在靠椅上看他。半晌,我才把那句话问出来:“你为什么让他姓江啊。”
祁云头也没抬,“顺口。”
我走过去抽走他手上的帐本。
“嗳,快还给我,正看到重点处呢。”
我抓着帐本,把手背到身后去,“说清楚了就还给你。”
祁云正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慢慢道来:“我确实是有另一层想法。说句实在的话,你我这辈子注定是膝下无子了。没有子嗣,总归是孤寡了些。那孩子我看着就挺有眼缘,我有心……”
“你想得太简单了。”我把本子放到桌上,明知泼他冷水还得接着说:“他还小,眼下又无依无靠,你待他好他自然是和你亲近,等他再大些懂得多了,他就会明白我们和别人的不同,你如何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这就只能看缘份了。”祁云倒没表现出多少沮丧,拿起帐册接着看。
我也不再扰他,去自己屋里看看锦言。小孩已经睡沉,依旧像前夜一样缩在墙边,把床空出了一大块。不禁想起澈儿,他如今也差不多有这般大了。我端祥了他片刻,往屋外走去。
本想去院子里坐一坐,却见刚刚还在认真看帐目的祁云在屋外廊上凭栏坐着,愁绪淡淡,凝在眉头。
“怎么了?”我坐到他旁边,轻声问他。
祁云盯着廊道上自己的影子,好一会儿道:“说实话,你跟我在一起,可曾觉得无趣?”
今天下来,我被他吓了两回。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祁云道:“我自己的性情自己清楚。”
我掰过他的脸,“你清楚个啥呀?”
“我很清楚,你并不喜欢我。你会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喜欢身边有个人的感觉。”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把我的心揪了一下。
他拉开我的手接着说,“我也知道我比不得埋在黄土里的那个人,更比不得龙廷上那一位。如果不是命运弄人,今天和你在一起的决不会是我。饶是如此,我还是一心想和你到老。可我不知道,哪天你烦了厌倦了,就不想和我过了。”
祁云有些不对,我到这会儿终于觉察出来。
我和他在青渔镇五年,他知道我逢祭祀时节都会去山上,也知道我祭的是谁,但我俩从来都没有和对方提起过一个字,像种无需言传的默契。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及那个人。
我心里一慌,急急站到他面前抓住他双肩,却语句不通词不达意:“祁云你……我不是……我很喜欢你,真的……”
祁云盯着我,茫然的眼神,看得我心疼。
跟着他凄凄然一笑,“你这句喜欢,对着我,倒是轻易能说出来。”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除了堵住他那张频频出言如刀的嘴,再无他法。
祁云显然憋了一肚子的郁气,一口狠狠咬在我唇上,居然就没打算松开了!我摸不透他此刻的情绪,没敢动。只觉肩膀处一沉,背已经贴在墙上。
祁云深深的眼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你说的喜欢,我不信。你证明给我看。”
“你想我怎么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