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几年,朝堂宫中的那些事,我并不是一无所知。闲来无事时我也常上茶馆坐上一坐,偶尔碰着些个书生儒士高谈阔论,也会留心听一听。
容漪这几年在朝政上还算颇有所成,至少那些学儒的谈论中,对当今圣上是褒多于贬的。唯一较大的非议,该是独宠琼妃以至皇嗣无人。
容漪最后,还是委屈了簌琼让慧妃当了皇后。世事多变幻,纵然有些唏嘘,也见怪不怪。
近一年容漪屡屡因病不上朝,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不曾想过情况这样糟糕。
说不挂心是不可能的,可我又能做什么?
那日街上匆匆一遇,已经几日过去,成安街天香楼,我始终都没有去过。蓦然而至的重逢,大约令我有些无措。
祁云一早对着我一脸欲言又止,吃早饭时我问他是不是有事,他看了看我,又不说。直到我临出门前,才在教锦言认字的书案中抬起头,轻飘飘对我说了句:“他今日就离开青渔镇。”
我一只脚迈出门槛停住,回头去看他,他已经低回头去,握着小孩的手在纸上认真书写。
我寻思着对他说句什么,但看他一脸无波无澜,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走到那处分岔路口的时候,我还是停下了。从那处分岔口一直走,就是成安街。
我犹在踌躇,有人从背后按住了我的肩膀。与其说按,不如说是扣,那力道分明是个练家子。我忍着肩骨处传来的疼痛,没敢妄动,“阁下是何人?有何指教?”
肩上的力道蓦地松开,我转身看清来人,却是那日险些撞了锦言的护卫。
“我家公子有请。”
我揉揉肩膀,有些不快,“你家公子让你这般请人?”容漪身边的人,按理说不该这样不识礼。
那人面上带了丝歉意,道:“我家公子身份特殊,因此凡事都需谨慎,何况是公子要单独接见的人,我不得不小心试探。方才多有得罪,请见谅……还请,跟我走一趟。”
我本也无意与他计较,便道:“前头带路。”
那人道随我来,而后领着我拐了个弯,进了街道旁一家茶楼,直上二楼。沿楼道直走到最末一间单间,护卫在门口停步对我道:“公子就在里边等候。”
我推门进去,房间内设有楼台,可见大片朗朗天光,很是明亮。那一片明亮中背着我负手而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容漪。
我向他走过去,他正垂眼看楼下的街道和碌碌往来的人群。跟着转身,却是将我打量了一番,道:“皇兄在民间这几年,看来过得还不错。”
忽然想起,多年前我自南疆回到宫中时,他也是这样子打量着我,风轻云淡。只是眼前人,眉宇间又再少了些飞扬的神彩,多了几分苍白。
我回道:“虚耗光阴糊涂度日而已。”
容漪道:“我看你,却是乐得糊涂。”
我僵僵地扯了下嘴角,“人在市井久了,难免变得随遇而安心无大志。”
容漪也笑,就是不知道他这笑究竟是表示赞同,还是嘲讽,然后他踱到桌边示意我坐,问我喝茶还是酒?我说现在不喝酒了。他略有诧异,便斟了一杯茶和一杯酒,道:“市井也有市井的好,无权无争,便清心自在。不似在朝堂,成日暗箭刀光。”
我知道容漪这些年必定是不好过的,事实上帝王的生涯能有几天是自在的?但朝堂上那些事已不是我能置喙的。我唯有故作轻松道:“看样子皇上是到这暂避暗箭刀光来了。”
容漪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进到这儿来之前,我路上反反复复地想,见到他要和他说些什么,能说什么?想到门口仍然茫无头绪,就这么进来了。
以为会相对无言,不曾想此刻我和他却与两个阔别重逢的故人无差。
只是闲话了数句,容漪便开始断断续续地低声咳起来。那些压抑的声音,令我心头紧了又紧。祁云的话犹在耳边,沉疴固疾,无法根治……
我挪开他面前那杯酒,换上一杯茶,“身子不好,酒能不喝,就别喝了。”
兴许方才咳得难受,他端起那杯茶仰首便喝了。搁下茶杯他说:“其实我来青渔镇之前,并不知道你在这里,这次私访民间,纯粹是想撇开一切出来走一走,没想到会遇见你。本来想着和你喝两杯的,结果你说你现在不喝酒,我又不能喝。”
我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别这样说,日后你若还到青渔镇,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是么?”容漪抬眼望过来,眼角期翼的光采只一瞬,又黯淡下去,“只怕下回再出皇城,便是去往皇陵的路上了。”
“乱说!皇上定能万寿无疆。”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淡淡的萧索,“哥,你还是喊我容漪吧。”
房门忽然被扣响,接着门外有人道:“公子,是否起程了,再耽搁可能就要错过今日的船了。”是方才那护卫的声音。
“知道了。”容漪对门口应一声,起身向我道:“哥,我该走了。”
我闻言有些发怔,等到他已走到门口时才回魂一般唤住了他:“容漪……”
他脚步一顿,我说:“你一定要记得,不论何时,我都在这里。”
他在那里站了片刻,终也没有回应我的话,拉开门,便这么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走到楼台处向下寻望,楼下来者熙熙去者攘攘,那辆精致的马车,就在不息的人流中渐行渐远。
夜里,我敲开了祁云房间的门。祁云只穿着里衣,倚着门睡眼醒松,“怎么,还是要到这边睡么?”
我说:“想找你陪我喝两杯。不知道云公子奉不奉陪?”
祁云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瞅瞅我手上的坛子再瞅瞅我,什么也没说,折进屋里打开火折子燃起了灯,然后坐在灯旁等我。
我跟进去坐到他旁边,摆开两个小碗。
其实白天我和容漪说不喝酒的话并非在骗他,我确实有两年不曾沾酒了。为此祁云笑说我书教得久了,心性也跟着不一样了。我当时装模作样端起姿态问他:“是不是有点儒士风骨了?”祁云拿书册轻轻一敲我额头,“我看是疯骨差不多。”
久违的味道一入喉,我意外地被呛了一下,我咳了两声,“你现在都喝这么烈的酒?”
祁云算不得爱酒,但偶尔遇见上好的品种也会带回来收藏,可是他也鲜少喝,就搁家里放着。这酒,就是从自家储物室里取出来的。
祁云端起碗饮了一口,“我觉得还好。”
我道:“那是我酒量退了。”
再几口下腹,我在不甚明亮的灯火中端祥起祁云。离开王府以后的祁云越发的从容随性,性情也外放了许多,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向我撒撒气。一颦一笑中都是让人移不开眼的神彩。
“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笑一笑道:“我是觉得云儿你,较之以前变了许多。”
祁云道:“世事在变,人都会变,这是常理。”
我说:“我今天见到容漪了。”
祁云神色如常,不紧不慢替我斟酒,“我知道。”
“他看起来,很不好。”我知道和祁云说这些可能不合适,毕竟他和容漪之间,还陈着宋俨书的仇。
可我也唯有他能说一说。
祁云依旧轻描淡写,“处在什么位置,便要付出什么,这也是常理。”
我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喝酒。
祁云只看着我喝,碗空了,就替我满上。
我有一瞬间,将灯下替我斟酒的祁云看成了白天为我斟茶的容漪。
“祁云啊,你还恨不恨容漪?”应该是酒劲上来了,我的头有些发昏,甚至忘了去看一看祁云的表情,我手撑额头半合着眼,顾自念叨:“你别恨他,我知道他对你不住,我替他向你道歉……你别恨他……”
祁云在我旁边,一直都没再出声,只不停往我碗里倒酒。等我喝到话也说不清,才起身搀起我,往床边走。
跟着我被摔到床上,摔得眼花缭乱。模模糊糊看见祁云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口……
他还是生气了。
再往后又两年过去,正值四月初十海神诞。
青渔是临江城镇,多的是以渔业为生的渔商渔民,因此最为敬奉海神。每年这一天镇西清武大街上的海神巡游仪式总能引起一番轰动。
即使这天阴沉沉时不时细雨绵绵,天气并不好,各家各户仍旧携老带幼地奔走观看。一时间人山人海。
我奔走在人潮里东瞻西顾,逮着人就问有没有见到一个十二岁这么高的男孩子?
问到不知第几个人,终于好心地跟我说,满大街都是,你说的是哪一个?我顿时就哑了。
热闹年年有,看多了也不稀奇。我本没兴趣凑这热闹,奈何锦言要看,祁云对他宠得紧,当即搁下书说,那便去看。谁晓得热闹还没凑上就出了岔子。街上人挤人,一个不留神,回头已经不见锦言的人影。
这儿子虽是捡的,认得也不大情愿,好歹处了两年,感情还是有的。何况这小子自能发声以后一口一个爹的,都说嘴甜的孩子招人爱,这话确实不假。
我这边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也不知道祁云那边究竟有没找到。
街上闹轰轰,厚重的锣鼓声夹在其中由远及近,巡游仪式的队伍已经来了。海神的銮驾金身由十几个年轻人抬着缓缓而来,长长的护航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那阵仗不小,光是鸣锣开道的声音都震得我两耳欲聋。
我没心情再流连,带着一线希望赶往和祁云说好的地点会合。
只因遥遥望见城门处聚集了不少一群人,我的步伐便不由自主转移了方向。
那里是地方上张贴皇榜的地方。
我钻进人群,挤到前头。
一切的人与事,就在我看到那张黄纸的时候,变得遥远虚无……
天空里又飘起了牛毫雨,围观的人逐渐散去。我眨一眨进了雨水的眼,也木然转身。
然后我听见锦言的声音:“祁云哥哥,我爹在那!”
我抬眼望过去,祁云拉着锦言小跑着过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向我抱怨:“不是说好不管找没找到人都到神庙前会合吗?你怎么在这?害我等了好久!”
我看看祁云,轻轻说:“我们回家吧。”
五日后,新帝登基,天下大赦。
皇位更替,不过一纸榜文。
这天,也是个阴雨天。祁云和我说,不要太难过。
我不是难过,我只是担心。
我的容漪,在那百年寂寂的帝陵中可觉得冷清?可觉得孤单?
我的容漪,不是什么元桢皇帝,他只是个失去至亲,坐在东宫门口默默流泪的孩子。
——完结
后面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