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跑过去,掩不住的高兴样子,“殿下是来找我的吗?”
张止潇道:“我进宫去请安,路过,想着你可能会在这边,顺便过来看一看。”
“是么?”纪伶并不多想,仔细瞧了他一番,问:“身体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张止潇摇摇头,“又欠你份人情。”
“怎么又说这话?”纪伶挺无奈,张止潇总将他做的一切都归于人情,可他从来就不是要张止潇记他人情。
“我好像也没什么能回报你。只能先欠着了。”
“我做什么都是我愿的,你没欠我什么。”
若非要论相欠,也是他欠张止潇的。虽然有时他会告诉自己,张止潇并不是姜东流。但多数时候,纪伶都没法那么理性地将这两个名字分开来看待。
他们明明就是一个人,纪伶总是这般错觉。
“你愿的?”
张止潇无意识重复了这一句,眼里困惑。他们本来素不相识,若说第一次为他所救是机缘,可他屡次助自己于险难,甚至此番差点因自己没了性命……这般付出,只是因为他愿?
“那你又为什么愿意为我做这些?”张止潇领他这情,但确实无法理解。
纪伶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这个性子连瞎邹个理由糊弄一下人都不会。说不出来就只会蹙眉,倒仿佛是张止潇为难了他。
“罢了。”张止潇说:“我也不是一定要追根究底。”他环视下校场,绕过纪伶往前走几步,停在兵器架前。
张止潇从架上取了副弓箭,射出一箭。箭中靶子,但放下弓时他似乎不太满意。
纪伶走到他身边,说:“准头不错,基础还需加强,不过这东西多练练就好了。你应该还练不久。”
“一眼就给你看出来。”张止潇说。他的箭术是赖蒋裕教的,确实没练多久。
蒋裕那家伙懒得很,不怎么上心教他。
纪伶一笑,“再来一箭。”
李茂正奇怪二殿下怎么不追打自己了,转身一看,就见二殿下一动不动站在那。再顺他视线看过去,指挥大人半圈着个少年教箭术,神情温柔得……只怕二殿下恨不得此刻他圈着的人是自己。
这片校场虽然为北卫所练兵专用,平时偶尔也会有好武学的世家公子来练着玩,他们并不奇怪。碰到面熟的,也会招呼一下。
不过这位,好像不曾来过。
三皇子回皇室不久,见过他的人不多。
李茂挠挠头,“这谁?大人好像与他很熟。”
张祈之最终走了过去。好歹还是兄弟,既碰到一处,没有不去打个招呼的理由。
“这样,放……”纪伶才帮张止潇调整好姿势,就听得“噗”的一声,有只利箭正中他们旁边的靶子。那劲道与准头,都是无可挑剔的完美。
纪伶转头,张祈之刚放低手中伏光转过身来,笑吟吟问他:“大人,我这一箭射得如何?”
这十足十的显摆。
纪伶失笑道:“二殿下箭术一绝,我没什么好说的。”
张止潇已经放下弓,他还未见过张祈之,但听纪伶那样称呼便也了然,淡淡问候了声二哥。
二皇子态度比大皇子好些,但也没给多少热情,只还算和善地点了个头。
纪伶忽然扶了下腰。张祈之一眼觉察扶住他,脸上几分着急,“怎么,弄到伤处了?”
纪伶皱起眉,“可能是刚刚没注意闪到了。”搁平时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奈何他重伤初愈,身骨就难免脆弱。
“就说你该多休息一阵,非要来折腾。”张祈之话里责怪,“怎么样?能走吗?”
纪伶试着走了两步,“还行,但是骑马可能不行了。”
张祈之立刻说:“你去棚下坐着,我去找马车送你回去。”
“坐我的马车吧。”张止潇道。
一旁蒋裕讶异一下。张止潇很不喜欢与人近距离接触的,平常蒋裕挨得近点他都会不动声色地退开。夜里睡觉,侍者都是守在屋外的。他起居也从不让人伺候,除了束发时,因为他自己束不好。
纪伶没有拒绝张止潇的提议。于是张祈之只能送他上了别人马车。
“麻烦你了,你应该是不喜欢别人坐你马车的。”纪伶还记得他不惯与人挨近。
“不喜欢也可以有例外,因人而异吧。”张止潇说。
马车吱碌碌驶开去,纪伶端详起他,“你如今看起来……又变了许多。”
“哪里变了?”
“好像多了点什么,我也说不上来,”纪伶挠了挠头,“这大概就是别人说的,贵人相吧?”
“你是想夸我现在贵气,还是想损我以前寒瘆?”张止潇罕见地开起玩笑。只是他那种过于平淡的语气,让纪伶根本听不出他是在说笑,还以为他不高兴了。
“对不住,我不是这个意思。”纪伶无措地解释起来,“我是想说……”他其实是觉得张止潇眉目间多了份庄重气韵,但一时形容不出来。
张止潇看他又因为说不上话蹙眉,觉得有意思,嘴边忽而就浮起点笑,“没关系的。”
蒋裕打马跟着车,已经热出了身汗。街市的风吹得窗帘子一掀一掀的,车内人浮笑的嘴角便映入了他眼底。
张止潇笑的样子并不多见。
这殿下见了纪大人,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蒋裕心道。
张止潇的马车并不大,两人坐倒也刚好。车内有冰盆,铺着软垫,确实比在外边顶着大太阳骑马跑舒服得多。
纪伶忽然想起来半年多前他和叶芽住的那间破旧矮屋。再一看装潢精致舒适的马车,眼中就浮起些欣慰。
一切,应该是会越来越好的吧。纪伶这么对自己说。
马车的颠簸变小了,应该是上了街市。纪伶撂开窗帘想看一看街上那家冰镇糖水的馆子到了没,但因为车里有冰盆,外面的风透进来反而热乎乎的烘得人不舒服。他只好放下来。
“在找什么?”张止潇问。
“没什么。”
“你没说实话。”张止潇忽然较真。
纪伶只好笑一笑说:“附近有家冰镇糖水还不错。”
他养伤久不出门,惦记很久了。老何又说伤患不能喝这些冷冰冰的东西,怎样都不给买。
“停一下。”车里传出张止潇声音。车夫应声勒停了马车。
蒋裕今日陪着三殿下,去了宫里又去校场,又不比主子坐马车里还有冰盆,早热得眼花,只想快点回府。听见张止潇喊停,他有点幽怨,“小主子,又怎么了?”
张止潇掀开帘子半探头,“去买碗冰镇糖水。”
蒋裕叹口气,“好。”
近卫不好当啊。
纪伶没想到张止潇真就叫人给自己买了。这会儿他手捧着冰凉的陶碗,倒有点不好意思喝下去了。
“你再不喝就不凉了。”张止潇闲闲说。蒋裕没忘记车里还有个纪大人,买了两碗的,但他不怎么爱甜汤,就把自己那碗给蒋裕了。
最终纪伶还是喝了。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流入肺腑,他那点不好意思也就消散无踪了。
张止潇余光瞥他,觉得他喝完还要舔嘴唇的样子很像只猫。
“舒服。”纪伶喟叹一声笑得很满足,又舔了一下。转头见人一直盯着自己脸,一时尴尬。
“让你见笑了。”纪伶说。这么大一个人还馋碗糖水,确实让人见笑。
张止潇没有笑,抬手摸上了他额角。那处磕伤已经好了,但是落了个浅浅的疤,“这个,没有办法去掉吗?”
“我也不知道,”纪伶不甚在意,“不过不打紧,我又不是姑娘,落点疤没什么。”这倒不是为了安慰人,他一打仗的,战场刀枪无眼,身上本来就有几处旧疤了,旁人看不到而已。
张止潇收回手,“回头我问一问岑御医,他应该有法子的。”
“那就多谢了。”纪伶并不执着这个,但他一向不怎么拒人好意。
夜里暑热半消散,天闷无风。岑良打道三皇子府诊脉。
屋里闷热,张止潇将人请到院里。
“殿下近日感觉如何?”岑良摸着脉象问。
“除了仍有些呕逆感,并无其他感觉。”
岑良沉吟一下收回手,说:“还是再服几天药吧,这毒若不清除干净,以后要吃苦头。”
裴醒凤落的毒阴险,换了旁的大夫,人早没了。他当日行了两回针封脉,下了猛药才堪堪稳住。后续的调理相当麻烦。好在三皇子十分配合,这一月来一日两碗药,再苦再臭也没听见他埋怨过一声。
张止潇点了点头,一惯谦和有礼,“有劳先生。”转头让人伺候笔墨。
岑良写好药方交给婢女,才饮了口茶,再将目光落到面前捧茶静坐的少年身上——即使当初知道安王要扶植这个乡野孩子的时候他并不看好,现在他也不得不改观。
张止潇刚进王府的时候,还有些市井习气,逢人都带着三分疏离。当时安王要找先生教他读书,思来想去,还是找了年轻时曾在国子监当过老师的岑良。岑良入太医院后已经多年不教学生了,安王找上他时他意兴缺缺,但又想探一探安王看中的是个什么样的苗子。于是便接了这活。
让他意外的是,这乡野孩子十分敏慧,心性尤为沉稳,他教过的那些官家子竟没个比得上。
原以为他长于市井未经皇室人情洗礼,没有上位者的野心,就算再学多点什么,也不足以支撑他成为一个权力中心的人。
但仅半年多的时间,他就褪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依旧待人疏离,可一言一行,乃至那凉薄的眼神,都自生出上位者的气度。那种气度与其说是衣袍冠玉衬出来的,不如说是自骨子里带出来的。
张止潇有心求变,也是真的蜕变极快。
岑良挪开目光,慢慢饮尽一盏茶。
晚些时候张止潇亲送先生离开府门。
眼看岑良跨出门槛一步,张止潇忽想起什么唤住了人:“先生。”
岑良回头:“殿下还有什么事么?”
“我想问先生要些除疤痕的膏药。”
岑良温声道:“这没问题,不过今日没带,殿下若需要,可明日差人来取。”
张止潇又道了句谢,说道:“天色黑暗,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