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裕已经洗掉了一身黏腻,这会儿清清爽爽坐在院中椅子上靠着背,还拿了另一只椅子架腿。侍女们习惯了卫长大人这副恣意做派,见怪不怪还给倒了茶。她们三殿下平日并不怎么约束这属下,把人惯得……
张止潇只当他透明,坐下时罕见地捏了块桌上摆放的甜糕放进嘴里。可能糕点味道确实香甜,连带他眼里都有了点温和的颜色。蒋裕瞥他一眼,笑说:“殿下今日见过纪大人,心情不错呀。”
这些日常里侍者循例摆案上的甜点,平日可没见他吃过一口,很多时候是给蒋裕吃了。
张止潇惯着蒋裕,但对他日常的恬燥也是想理就理,想不理就不理。
而蒋裕这个管不住嘴巴的,通常也不会因为他不理人就消停。
“说说嘛,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我不信你们就萍水相逢过。我跟你半年了也没见你给过这种脸色。”
张止潇像在认真想他的话,跟着问:“哪种脸色?”
“你今天笑了三次。”蒋裕比了三个指头。
不是那种应付的笑,是发自心底的那种。这句蒋裕略过,说:“我这月总共加起来都没见你笑过三次。”
“是吗?”张止潇又惜字如金了。
蒋裕套不出话,眯眼瞧了人一会只得放弃。转说起正事,“我昨日听肖扬说王爷让他去查那小太监根底,王爷可能是要插手了。”
裴明玉的案子转移大理寺查办,就在前几日,案情出现了新的走向。大理寺查到了一名叫吕瑞的内宫太监。
那太监年纪不大,十七八的样子,在皇后宫中呆了两年。一直在后院做杂事,低微不起眼。
大理寺把人刑了两天,吕瑞承认裴明玉是他所杀,杀人动机全系私怨。然而他一个连近前端茶倒水的资格都没有的扫洒太监,如何会跟尊贵过公主的裴明玉有上私怨?若无人指使,根本说不通。
可大理寺把人都弄瘸了,也没问出别的东西来。吕瑞血泪俱下地,声声只说裴明玉该死。
张止潇略想一下说:“王爷是什么打算?”
“那太监可是皇后宫里人,该好好审一审。”蒋裕坐正起来,“三殿下,该是还你清白的时候了。”
两日后大理寺监牢。
张折信衣冠楚楚走进牢里,牢头随即给他搬了个椅子进去,擦了几遍才敢喊王爷坐。
“我听说你家中还有个母亲。”张折信并没有坐那椅子,他居高临下看了眼墙角处的人,只说了这一句。
只这一句,就叫死水无波的人颤抖着呜咽起来,“不要动她……她只是半个残废,眼瞎腿瘸的,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张折信向旁边肖扬递个眼色,肖扬会意丢给吕瑞一个物件。张折信接道:“她还以为你如今在宫里衣食无忧,巴巴地等着你下次回家。”
吕瑞摸索到扔到身上的物什时,已经失声抽噎了起来。
那是双鞋,端午那日他回家时母亲还没做好,他说等下次回家时就能穿上了。
他哭得凄凉,张折信却不曾为之动容,说:“她应当是只有你这个儿子吧?你若交代,你母亲我替你赡养。”
“我已经什么都说了,这就是我一个人做的……”
“你一个人做不了。”张折信笃定道。
吕瑞只是抱着那双鞋哭,一边哭一边摇头,似条被逼入绝地无路可走的犬。
“你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张折信似叹了下,声音转冷:“你很能抗,但不知道你那眼瞎腿瘸的母亲,有没有你这么能抗?”
被逼入绝地的犬终于嘶嚎出来:“……我说,我说!”
张折信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吕瑞平复了好一会,断续地把原委给他从头讲了。
吕瑞十五岁进宫,一同进宫的还有他的妹妹,他们一同分配到了东宫。
可没多久,吕瑞的妹妹就被皇后杖毙于宫中。原因是她摔坏了先帝所赐的龙凤环。龙凤环是裴皇后与昭帝成婚时先帝所赠,也是裴皇后成为皇家媳的信物。
“那龙凤环分明是裴明玉摔坏的,我亲眼看到的!她是千尊万贵的裴家嫡女,只要认个错未必能受到多大惩处。可她就是把自己的过错赖在了一个根本承担不起的小宫女身上……害容儿被活活打死……活活打死啊!”吕瑞痛苦抓着自己的头发,已经没有几分人样,还在喃喃,“那与她无关的,为什么她要遭这厄运?”
他们这些奴才仆婢,一条人命比不过一只玉环。
吕瑞的报复之心日渐疯长。而就如张折信所言,他一个人做不了。
但他抵死不交代想要维护的,不是什么背后指使人,只是和他一样伏低在权贵底下的蝼蚁。
奴才仆婢。
现在,他把真心帮过自己的人也卖了。
吕瑞彻底安静了下来,静得像口死潭。
张折信未曾料到这一趟是如此收场。他沉默了良久,只与吕瑞说,“答应你的事,本王会办到。”
隔日大理寺结案,案结陈词递上御前,裴明玉一案到此落定。
三皇子平白无辜遭磋磨,陛下深感愧疚,赶巧碰着三皇子生辰在即,赐了好些贵重物品,又给拨了不少伺候的仆从婢女。内侍总管黄启亲自将人和东西送到三皇子府。
三皇子府一时门庭济济。
黄启读完圣谕,笑得眼眯成线,“三殿下,否极泰来啊,往后就好了。”
“承公公贵言。”张止潇回以一笑,请他入内喝茶。黄启摆摆手称还要回去复命,并没有多做逗留。
蒋裕替主子送人出府,回来后在那大盒小盒的礼品堆里瞅来瞅去,光那些精致的装璜都看得他眼直。张止潇十分大方地与他说喜欢什么就拿去。蒋裕自诩糙人不讲究穿戴,对那些绫罗绸缎佩饰摆件都没有兴趣,就瞄中了那几盒耗了不少人力物力不远千里从异域运进皇城的红樱桃。
“那个不行,别的都可以。”张止潇淡淡打破了他的企图。
“这有不少呢,我就拿一点儿。”蒋裕抓住就不肯撒手了。
张止潇瞥他一眼,算是默许。跟着说:“剩下的帮我送纪府。”
蒋裕丢一个果子进嘴里,连连腹诽他偏心。
腹诽归腹诽,他也一刻没耽搁给人送去了。好东西就要趁着新鲜。
很快三皇子生辰。
张止潇本没打算办宴,但安王说:“为什么不办?你也是陛下承认的皇子,无需如此放低自己。这是你回皇室后头一个生辰,你尽管办来,本王自会为你造足了声势。”
于是请帖放出去,六月初九,三皇子府宴席设下,府门大开,恭候愿意赏脸前来赴席之人。
冲着安王的脸面,当日确实来了好些人,不乏还有几个宗室臣。不说多声势浩大,好歹场面是撑起来了。陆陆续续又有人来,一时竟也座无虚席,虽然个中不少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来的。
来的人都是什么心态张折信并不关心。他让张止潇办这宴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要借机拉拢人脉。
他不过是要告诉所有人,张止潇也是皇室正统的血脉,轮不到谁人来轻贱。
席未开,客人们或聚厅里或闲走庭院内说有说无。蒋裕在张止潇看不见的地方把初一也带出来了,正在处院落里给几个纨绔公子哥耍着玩。那几个公子哥平日打鸟斗鸡摇骰子样样行,就是还没见过会杂耍的狗,给逗得哈哈笑。
安王厅里与各位大人坐谈,跟着王爷过来的肖扬倚着根柱子站在廊外,远远望着那几人一狗,不明白一只狗钻个圈圈有什么好笑。远处蒋裕看到他,一脸兴奋地招手示意他过去。
肖扬撇开眼,他才不要过去。
弱智。
下人忙碌的身影穿行于各院道中,神色匆匆脚不沾地的。新任的管事还没经当过这种场面,忙得焦头烂额,连三皇子从面前过都没看到,一个劲磨破嘴皮跟底下人交代着各种事情。
张止潇走在院径上,忽听有人喊他。
“殿下。”
回头,人已经信步向他走来。他没想到,纪伶也会来。
纪伶今日没穿那束袖劲装,一身牙白的宽袖细绫袍,倒与张止潇初见他时一般模样。后边还跟着个张祁之,一惯风度翩翩的样子。
虽然大办宴席,毕竟他是皇子也要把握个分寸,不能什么人都请的。一个弄不好可能就是拉党结派的嫌疑。因而此番像纪伶这般从三品上的重职要员,不在他放帖的范围内。
“你……怎么来了?”张止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来他生辰宴没给纪伶放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二来纪伶不请自来,他意外之余也是高兴的。
“我听说三殿下今日大办生辰宴,跟着二殿下来凑个热闹。顺便来谢谢殿下送的樱桃,果子很甜。不过……”纪伶一收笑脸,佯作不高兴,“殿下可真不够意思,生辰宴广发请帖却没发我一份。”
确实,张止潇连他那没拿正眼瞧他的大皇兄都按着礼数送去了帖子,就是没给纪伶送。
“我给你道歉。”只能一脸无奈带歉意跟人这么说。
“好了,我哪是真怪你。只是席上不会没我的座位吧?”纪伶揶揄他。
“说哪的话,”张止潇笑一笑,对后边张祁之投去一眼,“二哥,纪大人,都厅里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