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处人还在进进出出。一驾马车富丽堂皇流珠熠熠，驶过来时那银铃声清亮得像玉脂环。
三皇子府门口巷道虽宽敞，可也容不下那么多马车，因此宾客们的马车都配合地停在后巷。只这一辆非得停在门口。接待的仆人正要上前看看是哪位贵人，就见大皇子张珩踏着翘头牛皮靴，踩着奴仆的背下车来。他一身锦袍绣金纹，理也不曾理上前接待的人，在随从簇拥下趾高气扬地径直往内走。
一路识得不识得的，见了他这行头架势都得给他让道。
酉时过，主厅内酒席已开，各人推杯换盏。安王正引三皇子熟悉几位大人，忽听门口喊：“大皇子到。”
一室人不免纷纷侧目——今日这宴谁来都不奇怪，但大皇子什么心气，居然也愿意赏脸来赴宴？
众人揣测间人就大步流星迈进来了，“看来我来迟了呢，三弟可别见怪。”
张止潇端着刚敬完酒未及放下的酒盏，闻言客气微笑，不达眼底：“皇兄肯赏脸来赴我的席，是我的荣幸，哪有见怪的道理？快请入座吧。”
大皇子也笑，却不着急入座。
“三弟不怪我就放心了。今日你生辰，原该备份好礼过来的，但我一想你才得过父皇不少赏赐，应是不缺身外物……”
张止潇随即道：“皇兄不必这么客气。人来心意便到，礼物只是形式。”
“那怎么行？”张珩笑得满带深意，道：“我想来想去，今儿这好日子，来出歌舞给三弟助助兴，也是极好的。”
歌舞，艺妓。
席中都是眼明心亮的，不少人已经闻到了别有用心的意味。
张珩话说完，身后随从举手两拍，两名艺妓一抱琵琶一抱琴，姗姗入厅来。后面还有八个舞姬。
前头这两位，皆是都城馆中头牌，只怕在座中不乏认识的。至少安王就识得。
酒宴传歌舞本是寻常事，但大皇子刻意在三皇子生辰宴上送上这么一出，还请的知名艺妓，用意几乎不用多猜——众所周知，三皇子是淮郡名妓所生。
他这是来提醒张止潇，不要忘了自己打哪来的。
张止潇神色不曾动，握酒盏的手指却不觉紧了几分。
席中人眼神各异，各怀心思。到底玩味者居多。
“今日七皇叔也来了呢。”张珩装作才看见安王，作了个揖，又与张止潇道：“还是三弟面子大，我三请皇叔都没曾请的到，你这礼宴一摆，皇叔就来了。”
“是皇叔垂顾罢了。”张止潇话里无波，一时教人猜不出个中情绪。
“确实，皇叔是偏爱三弟的。”这句，他是对着上座的安王说的。大皇子二十五了，他与安王实际不过五岁之差。
张折信不咸不淡接口，“三殿下才回家，我这做皇叔的自然得多照看着些。”
“皇叔说得也是。”大皇子笑道，扬头落座去，“诸位接着喝，今日可要尽兴。”
歌舞摆开，琴声起。
纪伶饮下手中酒，空杯往桌上一扣，在一片喧嚣声色中没引起什么注意。旁边的张祁之覆上他的手，低声与他说：“这里轮不到你。”
纪伶轻声回他：“我知道。”却忍不住转头去看张止潇。
张止潇面色冷淡，在各色目光中缓缓坐了下去。
席间突然传来阵狗叫。
“啊！”
众人还在奇怪这礼宴上哪来的狗，就听抚琴的艺妓一声惊叫，把琴都推了。紧接着一众舞姬也花容失色……
那狗倒也没伤人，只突然扑人身上不停吠叫。蒋裕这时急急忙忙冲过来把狗抱回去，叠声地道歉赔罪。
那艺妓已经吓哭了，梨花带雨的。估计在座不少心疼。
“蒋裕，”三皇子适时出声问责下属，“不是让你看好你那狗，怎么还让它出来闯了祸？”
“殿下恕罪！”蒋裕忙跪下，居然还有点委屈，“我就去了趟茅房，谁知道它就跑这儿来了。”
肖扬看他快二十的一个人还在大庭广众下装委屈，有点难受。
张折信只看着没出声，像在等什么。席间议论纷纷，少顷张止潇斥道：“还不带着你的狗快滚。”
蒋裕大声应是，抱狗就滚。
张止潇不紧不慢斟了杯酒，来到面色不豫的大皇子面前，举杯道：“蒋裕素来没什么规矩，都是我平日过于纵容了，好在是没伤着人，回头我必定好好教示一番。先在这里给皇兄赔个不是，还请皇兄看在今日三弟生辰，不要计较。”说罢仰头饮尽。
他言语得体，张珩再要计较，就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了。当下只好咽下不快，故作大度一笑，“三弟言重了。”
“这人都吓成这样了，歌舞就算了吧。”张止潇回身，淡声喊道：“来人，送这几位姑娘下去休息。”
一行几人惊魂未定，抚琴的姑娘泪痕还挂在脸上，收了东西狼狈地离去。张止潇无视那些看客的目光，从容回到座上，面向在座各位三言两语自罚了杯酒，便将这事儿揭过去了。
张折信嘴边浮起点满意的笑，抿了口酒。
张珩兴冲冲地来，本想给人点难堪，却讨了个没趣。讪讪喝了几杯酒便打道回府了。
一个意外的插曲过去，后半场众人照旧尽兴。
后面不知怎么回事，话头全转移到了今年科试。于是已经半醉发晕的纪伶成了被“围攻”的对象。几个年轻人轮番上阵，一句夸赞劝一杯酒。
张止潇看他头一仰，又是一杯尽，很是为他担心。
这人喝醉的形容他是见过的。
纪伶最后是在一片诧异且满带玩味的目光下被张祈之架着离厅的。当然他醉得晕头转向浑然不觉。
“这二殿下和纪大人看起来挺亲密啊？”
张止潇耳边隐约听得这一句，往门口望去，那两个身影已经融进夜色里。
夜风穿廊过，廊道上歇着几个仆人，都是从早忙到了现在才得闲歇上一歇。
张祈之架着人走在回廊中，许是夜风凉爽，把醉得发软的人吹得半醒过来。纪伶推开张祈之，嘟嘟囔囔说起胡话，“你带我出来干嘛？宴还没散，我还没喝够……”
“好，你没喝够，我带你回去喝。”张祈之嘴上哄着，伸手要拉回他，被他一下拂开。
“不用你，我能走。”纪伶迷糊的眼左右来回看了一阵，像在认方向，接着摇摇晃晃往回走。他头晕得不轻，天又黑，几步就走斜了，眼看就要撞柱子上，张祈之忙跑过去把他拽向自己。
“路都走不直了，别闹，我搀你。”
纪伶推搡着，死活不要人搀扶，“你……别拉我。”
张祈之头大起来，索性用上劲抓住他胳膊，把他按死在那根柱子上。纪伶一下不能动了，头紧贴着柱子，朦胧的双眼不解看着人，眼尾却带笑，说话的音都是飘忽的，“这是要做什么？”
张祈之给他小小刺激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廊下有仆人好奇地远远望过来一眼，没敢上前来细瞅。这些喝高了的贵人们向来姿态百出，不是他们能多事的。
“到底要做什么？”纪伶又问了一遍，轻轻挣了一下，“怪不舒服的，你放开我。”
张祈之恍若未闻，眼神渐深。他忍着某种冲动说：“我再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
“我要回去喝酒。”纪伶此刻倔得像头驴，“我要回去找三殿下。”他又挣起来，这回力气不小。
张祈之费了好大劲儿，才堪堪把他制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