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暴雨
七月过半,白烛冥纸尽。暑热退去,天开始凉了。
考察才过,奏请册立储君的折子又接二连三递到了御案上。黄启把那混着税收,地方匪乱,以及造路工程的折子理一理,把立储的折子给陛下挑了出来,搁手上数一数,有整十本。
这十本里面,有九本是奏请立大皇子的。
“那剩下一本?”昭帝半闭着眼,神情困倦。他的精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将每一本折子都逐一亲自批阅,只能让黄启将重要的挑出来。
“是安王爷的,奏请立三皇子。”黄启也有点意外。毕竟三皇子的出身,不太能服众。
昭帝倒不意外,这由他一手带大的弟弟,向来不拘一格心思迴异,做事,也比自己果决有胆气。昭帝心里明白,但凡他再年长个整十岁,再多些野心,今时今日坐在这位置上的都未必会是自己。
然当下立三皇子无疑是不现实的。安王上这道折子不过是向陛下表个态度,也希望陛下早做决断。
只是,选择民间出身的张止潇,真的会是上策吗?这孩子,真的可堪委以重任?
昭帝还是十分犹疑。
“二皇子,这阵都在干什么?”他做不了决断,又想起这个曾经满寄希望的儿子。
“二殿下?按时当值,按时散值,听说这月连楼馆都没去了。”黄启说。
“有这么规矩?”昭帝不太相信,依然叹了口气说,“罢了,他悔过也罢不悔过也罢,恢复他皇子份例,让他住回皇子府去吧。”
虽然不能指望了,可就这么放着人在外头浪荡不闻不问也不是个事。昭帝想清了,不能倚重,就让他当个清闲皇族也无不可。毕竟自己膝下子嗣也不多了。
纪伶牵马于街头,还在奇怪今日张祈之怎么没去校场,一辆华贵马车停在他身侧,流珠熠熠发光,叫人无法忽视。
里面的人掀开窗帘探出个头来,笑得春风佛面,“回来了,走,喝下午茶去。”
茶馆里客人进进出出,伙计抹布披肩头跑得脚不沾地。
“这么说来,殿下以后就不回北卫所了么?”纪伶的口吻听来竟还有两分惋惜。
张祈之便笑,“怎么,你舍不得我?”
纪伶伸筷夹桌上点心,也顺着他说笑,“当然舍不得,我这半年俸禄就这么没了,殿下走了,谁请我吃早点喝下午茶?”
自打知道自己常到这家茶馆吃早点,张祈之每回都能踩着饭点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祈之半真半假,看着人说:“你若是喜欢,我每日过来这等你也是可以的。反正我现下闲人一个。”
“咳,咳咳……”纪伶噎了口点心,咳得脸红。
张祈之忙推杯茶过去,“小心点吃,快喝口茶。”
纪伶抓起连喝了几口,喉咙间才稍顺,再不敢随便说笑了。说实话他挺喜欢张祈之这个朋友,但入北卫所已经这么久了,有关张祈之的风评和一些流言他也是略有耳闻的。他再粗心大条也感觉得到,或者说得承认,这位二殿下可能瞧上他了。
纪伶想到自己挨刑杖后下不来床那头几日,头皮就发麻——张祈之真的就这么喂饭喂药伺候了他好几日。
二皇子府在桂华街首段呢,离这可不近。
“殿下别消遣我了。”纪大人深觉得自己消受不起。
“你觉得我在消遣你?”张祈之做出副受伤样子,“有人消遣你,这么掏心掏肺的吗?”
他说的越发直白,纪伶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声了,只一直盯着茶杯。
对面人忽地“哧”一声笑出来,“吓到了?”
纪伶被他这一笑才真是吓到了,五指差点把茶杯捏碎,无奈地道:“二殿下……”
真正无奈的是张祈之,“逗你的。”
他还是收敛了自己,怕分寸一过,两人连朋友都做不成。
纪伶松口气,毕竟他在世间的牵绊与情缘本就不多,张祈之是这陌生世间唯一算的上他朋友的人。如果要因为那莫名的原因断绝往来,于他来说也是件憾事。
张祈之没真的每日去茶馆蹲守,但不妨碍他隔三岔五到校场找同僚叙旧。只不过,隔三岔五到校场的不止他一个。
而且,人家看起来比他更受重视。
“哎呀,这是谁让我们二殿下如此失落啊?”李茂挨到他身边阴阳怪气。
不远处草坪上,指挥大人又在指导三殿下剑术。
纪伶用剑柄抬了抬张止潇手臂高度,不死心又问他,“你真的不习枪吗?”上次被拒绝,纪伶本来放弃了,但这阵陪他练剑,越发觉得这是个练武奇才。总想再争取一下。
张止潇顺着他调整动作,垂眼没说话。
“好吧,不拜师也可以的。”纪伶再退一步。
张止潇瞅着他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
“这么说你答应了?”纪伶闻言一下把人手握住,力道大得像要卸了人手腕。
张止潇差点松了剑,没可奈何点了点头。
“但说,咱们指挥大人可真是,驯得来马射得来箭,耍得了枪舞得了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啊。”李茂如今再看人早没了起先那股轻蔑傲气,那眼里都是打心里的服气。
“也不知是谁一直瞧不起人家来着。”张祈之闲晃酒囊,如今他卸了职,穿的都是宽袖的净袍,也不再背着伏光,整个人更加文质翩翩的,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那不是不了解嘛,再说纪大人这相貌……不出手谁能想到他有这身功夫?”想起个人,李茂瞄眼试探着瞥一眼张祈之,说:“话说回来,当初容小公子若没遭变故,今日当也是这般风姿的。”
李茂是军中老资格了,当年御林军处决容家一门时,手起刀落就有他一份。他自不知二皇子与容小公子交情到哪一步,但遥想起那个鲜活恣意的少年,老将也禁不住扼腕叹息。
草坪上两人已经过起了招。
秋阳高照,落得满地白光,看久了瞳中难免耀得难耐。张祈之收回视线,仰头喝了口酒。
临近中秋,都城下了场豪雨。瓢泼似的大雨连着倒了三日,文华街下段低洼处淹了好大一片民区,那水都漫到屋顶了。
撤离不及的人困在里头,都爬到屋顶上了。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运气的,大雨冲浸下那些太过破旧的房屋塌的塌倒的倒,不知埋了几许人。
官渠堵塞,户部和工部为着推诿责任还在争吵不休的时候,住在文华街的三皇子已经带着府中百来家奴府卫在大雨里挖了半日沟渠,甚至救了几个被水流冲走的孩子。
大雨不停,府卫们俱已一身酸臭,满身满脸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但他们没人敢喊句累,因为他们的主子还在前头奋力不懈。
蒋裕搬开一块大石,透过雨幕担忧地望了眼前头,把自己陷进泥水里的半截腿拔出来,顶雨跑过去。他拉住张止潇,“你不能再淋下去了!快跟我回去!”
“你要是累了就去休息会儿,不要管我。”张止潇拨了他,埋头继续。
“我休息得下吗我?”蒋裕气结,他累算个什么事?他担心的是这小主淋出个好歹可怎么办?王爷非宰了他!
也不知这小主怎么回事,官渠堵了就算淹死了人也是朝廷工部户部的责,怎么也问不到他一个皇子身上去。他何至于这么拼命?
“听我说,这是官府的事他们早晚得来人处理,你做到这份上也够了。快回去,你不能这么折腾的。忘了岑御医说过什么?”
“已经淹死人了,等他们来人处理不知什么时候。”张止潇手上不停,他深知道这些官府的劣根,根本不会多在意贫民的死活。
他们拿着皇俸吃着皇粮高高在上,双脚趋着利益走,谁爱来理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还不是能敷衍过去就敷衍,死几个贱民算什么?
“那又关你什么事?你怎么这么死心眼?”蒋裕直跳脚。
是不关他的事。只是他看着那个不慎脱了大人的手而在水里拼命挣扎的孩子时,就想起了自己。
他知道那种将要被溺死的感受,也知道那种求救无援的心情。他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雨看着不知还要下到什么时候,蒋裕拽不走人,焦头烂额,只好抡起家伙继续干。
张止潇头痛起来,紧随而来一阵天旋地转,视线黑了一瞬。他拿手撑了撑旁边一截断墙,大雨如注,旁边人都在忙,没人觉察。
胃里翻腾得恶心,他终于受不住丢了铲子,摸索着能歇脚的地方。
头晕得厉害看不清路,一瞬明一瞬暗,耳边雨声“哗哗”大作,竟有了震耳欲聋的错觉……
“蒋裕……”
蒋裕回身,张止潇整个人已经砸在泥沙地里。他惊呼一声拔腿就扑过去,手忙脚乱抗起人。
安王赶到皇子府时,看到躺床上昏迷不醒的人铁青了一张脸。然而他只沉思了须臾,就两道折子递去了御前,甚至越过了内阁。一道弹劾工部修渠失责治涝不力,致百姓深受灾苦;一道禀明三皇子身先为百姓疏通官渠病倒雨中。
北汉亲王有直呈之权,两道折子当日就到了陛下面前。
昭帝气得手抖,“工部都是怎么做事的?李尚书何在?”
李尚书迟迟没来,最终陛下动用了御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