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伶追上一言不发走开的人，“我去买坛来赔你？”

那半坛子酒，刚刚一番耍闹已经掉湖里了。纪伶以为他生气了，巴巴赔着笑。

“你离我远点。”张止潇错开人，迈步继续走。

纪伶又挡到他前面去，“跟你玩儿的，怎么还较上真了？”

“不是酒的问题。”张止潇挫败地看了他一眼，“我也不是生气。”

“那就好。”纪伶但听他说不生气，眉舒眼笑的，根本没注意他眼里的情绪，兴致高涨地拉了人就走，“既然然出来了，我们也泛舟去。”

张止潇被他拉着挤过了片人群，停在个小摊前。

纪伶取下张红纸，摊主随即满面笑容递给他支已蘸过墨的笔。他笔头抵着下巴思考了下，刷刷写下几个字，在张止潇还没来得及看清时卷了起来，塞进个莲花灯里。

“你也写一个吧。”他把笔递给张止潇。

张止潇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求的。”

“怎么会？”纪伶不信，“你好好想想。”

“命里有时不需求，命里若无求不来。”张止潇如是说，顿了下轻声续道：“我娘说的。”

“是嘛？”纪伶搁下了笔，道：“你娘是通透之人。”

最终他只带走了自己那一盏——他还是想求一求，万一灵验呢。

上船时张止潇站岸边犹豫了一会儿。纪伶已经先跳上船板等他，仰头笑说：“你不会是没坐过船吧？”

张止潇没应声，纪伶便当他默认了，哄孩子一样道：“没事的，有我在呢，我水性很好的。下来吧。”

张止潇被哄得挂不住脸，硬着头皮跳下去。小船受重摇晃了一下，他身子也跟着一晃。纪伶站得很稳，一只手就稳住了他。

小船脱了纤绳徐徐荡开去，岸上灯火退远，人声也就随之消匿了。纪伶有一下没一下划着浆，饶有兴致看对面的某人抓着船沿一动不动，如临大敌的模样。

船已经到湖心，张止潇还是刚坐下时那姿势和表情。

纪伶叹口气，放下船浆坐他身边去，拍拍他肩膀，“你放松点，别那么紧张。”

张止潇把头偏向船外去，像是有意不让纪伶看见他的脸。撑着道：“我没事。”

纪伶怎样看他，都不像个没事的样子。

“算了，我送你回岸上吧。”纪伶把那祈愿灯草草放到水面上，握起船浆往回划。对面那人，却是怎么也不肯把脸转过来了。

好不容易船靠岸，纪伶还没停稳妥，张止潇就一个箭步跑上去了。他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扶着岸边一棵老树，弯腰干呕了两下。第三下，终于把今晚吃的全贡献给了那棵老树。

纪伶给他吓愣了。

“你……你晕船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还以为你只是不惯坐船。”纪伶有些慌乱地自身上掏出块帕子递过去，顺着他的背，这才看清他脸上早已经一片青白。刚刚湖上没有灯火他竟没看到！

张止潇接了帕子擦净嘴角，吐出来后倒没那么难受了，还能牵出点笑安抚人，“没事，我站会儿缓一缓就好。”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坐个船会这样。”纪伶坐在张止潇马车里，还是有点内疚。

“都说了没事。”张止潇毫不在意地道，“我坐不了船，上船就吐，打小这样的。”

“那你刚刚为什么还要下来？”

张止潇故作无辜，“不是你催着我下去的嘛？”

见人脸上愈加内疚，他又别开脸说：“我想你高兴而已。”

这不像张止潇会说的话呢。纪伶不免想多瞅一下他表情，奈何那人，不知怎么了又是不肯把脸转过来了。

“你家人皆不在京中么？”车里静了片刻张止潇忽然说，“每次见你都是一人，节日里也是如此。”

纪伶自己不觉，但张止潇一直觉得，他身上有种莫名的寂寥感。

而他分明是个很温暖的人。

这两种感觉同时在他身上体现出来，形成种微妙的平衡，丝毫没让人觉得矛盾。张止潇不是第一次对他好奇，寻根问底却是第一次。

纪伶正看着窗外璀璨灯火，闻言久不作声。半卷帘的窗口透进来些光，他面容浸在光晕里几许祥静，几许惘然。

其实前生赴死时，他还有个侄子的，叫纪真。

他还记得纪真的样子，脸圆圆的，一双眼却细细长长，笑起来总要皱起鼻子。纪伶一度担心他长大了会未老先长皱纹，见他一笑就竖起食指瞪他，“不准皱鼻子。”每次纪伶这样一瞪，纪真就会捂住鼻子睁圆了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纪真长到三岁后，兄嫂就已经是常年驻边塞不归家的状态了，一直是奶娘带着。

纪伶那会儿虽然也去了边塞，但还能时不时回家呆上一阵。每次他一回家，纪真必定缠着他要去池塘边看鹅。孩子见了鹅就移不开脚，一看就是半天，回家时还要跟大鹅告别。

他死时兄嫂俱已不在，那孩子才五岁，正是需要亲人照顾的时候。而他依然撇下了那孩子。想来他才是真正心狠之人。

也不知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纪家举家卫国，身陨沙场，绍德帝应是不会亏待了纪家这唯一存留的稚子的。只是他翻尽后晋史书，却怎么也寻不到有关那孩子只字片语的记载。这多少让他感觉遗憾。

良久他回眸释然一笑，道：“我已是无根之人。”

但这一世寻到了你，我甚感欣慰。

入冬后朝内平静，无甚大事发生。日子便仿佛过得缓慢起来。

张止潇依旧时不时地去北卫所练兵校场。他后来还是遂了纪伶的愿习起了枪。

虽然有点迁就的意思，但他学的时候却是没有半点敷衍的，进步得也相当快。纪伶越看这学生越是心适。虽然张止潇始终不肯松口认他做师父。

张祈之偶尔也会过去，和旧同僚说有说无。有时玩兴起了，依然会故意冒出两句让纪伶应答无措的话，也都点到就收，没让人太过尴尬。

多数时候，他就坐凉棚底下有一口没一口地闲喝着酒，看纪伶专心致志地教人练枪。李茂虽然年纪大些，在卫所里却跟他混得最熟，总要不怕死地揶揄他两句。

一来二去，张止潇与张祈之倒也能说上两句了。

不过纪伶最近觉察出了个事儿——这两兄弟好像还挺爱较劲？他也说不上来个具体，只是个感觉。

今日三人自校场离开，头一回一道坐茶楼里吃午饭。三殿下做的东。

连着两道鱼上桌，张祈之先皱了眉头，“怎么都是鱼？纪大人不吃鱼。”

张止潇便道：“他不是不吃鱼，他是不会剔鱼刺。”然后在张祈之略感讶异地目光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放进碗里，顾自细细挑拣起来。

纪伶尴尬笑笑，想起来上回在张止潇面前吃一口鱼卡的死去活来，险让人叫大夫，颇有点颜面扫地。他自小不会弄这个，所以对鱼这种东西一向是敬而远之。那次是张止潇把鱼夹进他碗里，他不好意思再夹出来，才勉强吃了。

他吃得谨而慎之，还是中了招。

虽然，这么大个人不会剔鱼刺挺丢脸的，但面对这半碗现成剔好的鱼肉，诱惑还是相当大的。纪伶几乎没怎么想，几下吃光了。末了意犹未尽舔下唇，只差没说再来一碗。

张祈之有点不是味儿，趁着盘糖醋里脊端上来，立刻夹了几块放进他饭碗里。笑着喊他吃。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筷，张止潇又给他夹了块排骨……一来二去，他面前的碗直接堆成个小山。

都不知怎么下筷了。

下次要避免跟二殿下和三殿下同一桌吃饭。纪伶如是想到。

过了几月平静日子，一年又即将到头。都城下了点雪，朝内各司各部都开始忙起来了。

御林军也忙。年末时节的，城门马车络绎不绝，有人入京来，有人离京回家过年去。京中一天到晚熙熙攘攘，巡防工作也要复杂不少。

只二殿下依旧闲得逍遥，今天逛诗会，明天楼里看人选花魁。他还把诗会上自己做的诗叫人拿去裱了起来，挂在自家堂上。实在没什么事做，他就去纪伶跟前晃一晃，拉上大忙人喝个下午茶。

乌然的使者今年早早便进京来了，逗留了许久。纪伶上茶楼时看到奇装异服的人进进出出，多看了几眼。

“今日都十九了，这些外域使者还不回程，难道是打算在京中过年了？”纪伶随口说。

“往年早回了，今年逗留这么久，是有事未完成，没法回去交代。”张祈之夹起个饺子蘸了点花生酱，“我听礼司的曹大人说，他们想与我朝通互市。父皇还没答应。”

“北汉乌然两国邦交已久，如能商贸往来互通有无，不是好事么？”纪伶挑着炸卷上的葱花。西晋那会与友国长达十年的粮马互市就给两国带来了不少利益。他虽不懂做生意，也知道这是能让双方都获益的买卖。

“你只看到好处，却没看到隐患。”

“什么隐患？”

“乌然王老了啊。”张祈之倒出两杯茶，推一杯到对面，傥傥而谈，“北汉与乌然这些年确实还算和谐友睦，但这是建立在老乌然王还在位的时候。如今这位乌然王，是才继位的新王。虽然也四十多了，却不曾进京来过，朝中也没什么人与之打过交道。他对我朝是个什么态度，还有待探究。而且放他国商队自由出入边境，终归是冒险了些。前朝西晋便有因粮马互市而失国土的先例。”

纪伶立即道：“前朝那是内部出了问题。不能归咎于互市。”

张祈之一听奇道：“史书略略几语，你怎么知道是内部问题？”

纪伶话说得快收不回，咬了口酥卷含糊应道，“猜的。”

张祈之笑了他一下，“这也能猜。”

今日安王过三皇子府坐谈，也说起了西北互市的话题。

“陛下对这桩事很重视，这才迟迟未给出答复。乌然使臣至今不归国，也是在等陛下答复。”张折信分析完利弊，捧起茶喝了一口，看着张止潇，“殿下可有什么看法没？”

张止潇思忖片刻，道：“陛下没有想过让乌然送公主来联姻么？若新王也是有心与北汉交好的，这也是他能一表决心的方法，他应该不会拒绝。再者加上姻亲，两国关系应该能更牢靠些。”

“看起来殿下对政事的敏锐度又高了些。”张折信含起笑，又问：“但是这公主谁来娶呢？”

这确实也是该慎重斟酌的问题。张止潇一时被问住。

“陛下年事已高，乌然王想必是舍不得的。二殿下断袖，娶不了。各世族多与裴家有牵系，陛下不会愿意他们与外邦过多亲近。要在世族中寻个合适的又与裴家没干系的也难。”张折信慢条条一一道来，末了笑问张止潇：“三殿下，你娶么？”

张止潇手一滑，险把茶杯打翻了。

“女大三，倒也是个好意头。”张折信还真的琢磨起来，“就是不知乌然公主介不介意。”

张止潇把茶搁到几上，堪堪淡定道：“皇叔莫要戏我了。”

“谁戏你了？”安王换了个姿势，略显懒怠，“本朝开国以来最早成婚的皇子才十四，算起来你还是大的。你是生于乡野，若是生在宫廷，早得接受男女之事的开蒙了。”

张止潇耳尖隐隐一热，面上却没什么变化，轻声道：“我不娶。”

张折信只笑，继续喝茶，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