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坐在案几前。正挥墨泼毫的在《推背图》册子上画的第十二象“蚕运难自主”。
一只蚕正伏在竹匾边缘,脑袋一点一点地吐着丝。银白的茧已初具轮廓,像枚椭圆的玉,将它裹在中央——既稳稳托住它的蠕动,又隐隐透着束缚的沉滞。
周围散落着几片枯卷的桑叶,边缘被咬得参差不齐,不远处,一个穿粗布短褂的人半蹲着,手里攥着竹篓,眼睛盯着那枚渐厚的茧,他身后的竹筐里,已有几枚结好的茧,安静地挤在一块儿,像被收进牢笼里的月光。
桑影飘萧蚕已成,银丝裹身梦初萦。
忽逢人手携筐至,方觉牢笼是己营。
这是他根据多年前在西市代人写书信的时候,听一个蜀地丝绸商讲的一个故事书画出来的。故事的内容是:
暮春的桑园总浸在水汽里,晨雾还未散尽时,露珠便顺着桑叶的脉络滚落,坠进泥土里洇出深色的圆斑。赵艳茹挎着竹篮穿行其间,素白裙裾扫过沾着晨露的草茎,惊起几只藏在叶底的蚂蚱。她指尖轻触新抽的桑叶,叶尖细密的绒毛蹭得皮肤发痒,像幼蚕初次啃食叶片时的试探。篮底铺着一层湿润的桑叶,十几条白胖透亮的蚕正缓缓蠕动,偶尔有几条顺着竹篮边缘往上爬,细脚勾住她的袖口,酥麻的触感顺着手臂漫开。
“姐姐,歇会儿吧,这筐够喂三天了。”妹妹赵艳丽在老桑树下铺开靛蓝粗布,青瓷茶盏里的碧螺春飘着热气。她伸手替赵艳茹理了理鬓角散落的碎发,目光却落在她染着淡绿汁液的指节上,“您瞧这手,都叫桑叶染成翡翠了。”
赵艳茹倚着树干坐下,视线却不自觉地投向桑园外的官道。青石板路面泛着冷光,偶有马车碾过,扬起的尘土混着桑叶特有的清苦香气,在风里飘得很远。她拈起一只即将结茧的蚕,那蚕正努力吐着银丝,纤细的丝线在阳光下闪烁,仿佛要将整个春天都织进小小的茧屋里。忽然间,她觉得自己也像这只蚕,日复一日地吞食着既定的桑叶,明明渴望攀上更高的枝头,却被无形的丝线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
便是这般百无聊赖的时刻,侯府的马队停在了桑园外。马蹄踏过碎石的声音惊飞了一群飞鸟,赵艳茹正蹲在地上捡拾掉落的蚕宝宝,鬓角的碎发垂下来,扫过沾着露水的脸颊。她听见马蹄声骤停,抬头时,正撞见马背上那人的眼睛——侯府三公子身着玄色骑装,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目光落在她沾着露液的手上,像一片偶然飘落的羽毛,轻得让人心慌。
“这桑园的蚕,养得倒是好看。”他翻身下马,靴底踏碎了一地光影。声音带着笑意,可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看进眼底。赵艳茹慌忙起身,手忙脚乱地在裙摆上擦拭掌心的湿润,她的手却越擦越醒目。她看见他身后的仆从都低着头,唯有他,目光灼灼,仿佛她是件稀罕的玩意儿。
三日后,侯府的聘礼浩浩荡荡抬进了赵家。红绸裹着的檀木箱从门前排到巷尾,赵艳丽掀开最上面的那只,里面放着件银狐披风,毛色柔软得像刚褪下的蚕茧。“姐姐,这是……要做姨太?”赵艳丽的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赵艳茹抚摸着披风,指尖陷入绒毛深处。她想起桑园里那只未完成的茧,一半在壳里,一半露在外头,风一吹就瑟瑟发抖。镜中的自己双眼发亮,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从中来——那是马背上的目光,是箱子里的银狐毛,是桑园外永远走不完的官道。“去就去吧。”她将披风披在身上,绒毛扫过脖颈时,竟似蚕足爬过的痒意,“总比困在园子里强。”
进侯府那日,她穿了件水红色的衫子,跟在三公子身后跨过高高的门槛。裙摆被门轴勾住,撕开个小口,她低头看着那道裂口,忽然想起桑园里被风吹破的蚕茧,里面的蚕早已不见踪影,只剩半透明的空壳在枝桠上摇晃。
新房的烛火是暖的。 红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将窗上的双喜字映得发烫。赵艳茹坐在床沿,看见三公子解开了腰间的玉佩,玉坠撞在妆奁上,发出清脆的响。他走近时,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不像后来那些脂粉香,倒混着点桑园清晨的露水味。
“你桑园里的蚕,吐的丝特别亮。”他忽然说,指尖轻轻碰了碰她鬓边的珠花,“就像你眼睛。”
她没敢抬头,却感觉他的影子越靠越近,最后笼住了她整个人。窗纸上,两个影子先是隔着半尺的距离,后来渐渐挨在一起,他的手搭上她的肩时,她的影子微微一颤,像被风吹得晃了晃的蚕匾。再后来,影子便依偎着不动了,红烛的光淌过窗纸,把那团依偎的影子浸成了暖融融的橘色。那晚他没走,赵艳茹守着烛火坐到天明,她听见他在梦里呢喃,说小时候在乡下看放蚕的事,他叨咕着桑叶沾了晨露时,蚕吃起来最香。
侯府的院子比桑园大得多,却像个更精密的牢笼。起初,三公子常来她房里,看她用从桑园带来的蚕茧抽丝,夸她手法精巧。他坐在窗边,看她纤长的手指翻飞,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有次她抽丝时被银丝勒了手,他竟俯身替她吮去指尖的血珠,那瞬间的温热,让她想起新房里依偎的影子。可渐渐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稀疏,偶尔来一次,衣襟上总带着陌生的脂粉香。
她住的院子,门虽不上锁,却比锁着更令人窒息。高墙耸立,树木繁茂,连风都绕着走。她让赵艳丽从家里带来蚕匾,放在窗下,看着那些蚕慢慢吃着桑叶,吐丝,将自己裹进茧里。“姐姐,这些蚕跟桑园的不一样了。”赵艳丽指着那些迟迟不结茧的蚕,眉头紧蹙,“它们好像……不想被裹起来。”
赵艳茹没有说话,只是推开一条窗缝。月光涌进来,落在蚕匾上,像撒了层薄霜。她想起新房里那对依偎的影子,想起他说“蚕吃带露的桑叶最香”时的眼神,忽然明白,有些温暖就像烛火,看着亮,烧完了,只剩一地冰冷的蜡油。
深秋时节,她染上了风寒。躺在床上,总能听见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又像是桑园里的风,带着叶香往耳朵里钻。赵艳丽告诉她,三公子纳了新姨娘,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进门那天,穿的正是她舍不得穿的那件银狐披风。
赵艳茹笑了笑,咳嗽得更厉害了。她摸了摸枕头底下的东西——是一片从桑园带来的干桑叶,早已脆得一捏就碎。弥留之际,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暮春的桑园。蚕在篮底爬行,风里飘着桑叶的清香,马背上的人看着她,她的眼睛亮得像要燃烧起来。只是这一次,她看清了,那人的目光里,从来没有她,只有一只想往高处爬,却被随手捏在掌心的蚕。
窗外的蚕,不知何时都结了茧。白花花的蚕茧挂在竹匾上,像无数只闭着的眼睛。夜风吹过,蚕茧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叹息,又像是在怀念某个烛火温暖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