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回到家,下午的阳光已没了燥热,变得温和起来。
张建国搬了把藤椅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份当天的报纸,戴上老花镜慢慢看起来。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报纸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晃得他的眼睛有点花。
他看了没几版,就觉得有点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累。
他放下报纸,靠在藤椅上闲目养神,过去的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浮现。
这些年,自从他当上领导以后,经常有上门求助的人。
有老同学帮忙给孩子安排工作的,有亲戚托他帮忙在医院里找熟人的。
有朋友托他给找关系的。有下属找他调岗的。
也有邻居找他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有很多次,他真的是实在不想帮,但又不得不帮。
这些年,几乎天天如此,他真的累了,有时候他很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住上一段时间。
无奈,他身处领导岗位,实在走不开。
他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在单位里做文书,每天就是写写材料、整理档案,日子简单又清净。
后来一步步往上走,从科员到科长,再到现在的局长,上门的人越来越多,麻烦事也越来越多。
他一直牢记着父亲临走前说的话:
“做人要清清白白,当官要干干净净,别贪小便宜,毁了自己一辈子。”
所以这么多年,他从没收过别人的礼品,最多就是跟人一起吃顿饭,还是他主动付钱。
可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委屈。
有次帮老同事的儿子找工作,对方非要塞给他一个红包,他没收,对方还以为他嫌少,后来见了面都不怎么说话了。
还有次下属想调岗,他按流程帮着递了申请,没调成,对方就在背后说他“摆领导架子”,“不给办事”。
这些事他从没跟别人说过,只是偶尔在夜里,跟刘芬念叨两句。
老伴刘峰经常劝他“慢慢熬着吧,好在你马上就要退休了,以后你就能清静了,也能好好休息了。”
是啊,有时候他也这样想,退休了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找他了。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刘芬买菜回来了。
她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条新鲜的鲫鱼,尾巴还在轻轻动,另一只手提着个布袋子,装着青菜和豆腐。
“今天菜市场的鲫鱼挺新鲜,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晚上给你做鲫鱼豆腐汤,补补身子。”
刘芬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回头说,“今天又有人来家里了吧?我看门口的鞋印比昨天多,还有小孩的鞋印呢。”
“可不是嘛,我烦都烦死了。”
“不帮又不行,唉,真是让我左右为难。”
张建国叹了口气,起身帮着刘芬择菜。
手指捏着青菜叶,一片一片摘干净,把黄叶和烂叶扔进垃圾桶:
“今天王建军、小李,还有老赵,都是来求帮忙的。”
刘芬叹了口气,她一边低头洗菜,一边对老伴说:
“你啊,都快退休了,还这么忙。别人求你办事,你总是有求必应,也不怕累着自己。再说了,有些事本来不该你管,你偏要揽过来。”
“都是熟人,能帮就帮一把。有时候我也身不由己啊。”张建国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盆里。
“我清廉了一辈子,两袖清风,可不能临退休了犯糊涂,收了不该收的东西,毁了一辈子的清誉。”
“这名声要是毁了,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刘芬没再说话,只是把鲫鱼放进水池里,动作轻柔地洗着,水面泛起细细的涟漪。
一个多小时后,晚饭桌上。刘芬端上了鲫鱼豆腐汤,香气扑鼻。
张建国拿起白瓷碗,小心翼翼盛了一碗鱼汤,乳白色的汤面上飘着几缕翠绿的小葱,还撒了点磨碎的白胡椒,热气裹着鲜气往鼻尖钻。
他吹了吹,轻轻喝了一口,鱼肉的鲜嫩、汤的鲜美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胃里都暖烘烘的:
“还是你做的汤好喝,比饭店里用味精调的鲜多了,喝着踏实。”
刘芬正往盘子里夹炒青菜,听了这话,她轻轻的笑了笑:
“喜欢就多喝点,锅里还温着呢,不够再盛。”
两人就着一碟酱黄瓜、一盘青菜,一盘蒜苔炒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慢慢吃。
边聊着巷口王婶家孙子学会走路了,说着以前单位里新来的年轻人闹出的笑话,两人都笑出了眼泪。
又聊着最近邻里间发生的新鲜事,两人乐呵呵的边吃边聊,气氛和谐又轻松。
屋里暖黄色的灯光洒在木纹餐桌上,连盛汤的瓷碗都泛着温暖的光晕。
空气里飘着饭菜香和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处处透着生活的温馨。
晚上躺在床上,张建国翻了个身,枕头都压出了印子,还是没睡着。
脑子里跟过电影似的,一会儿想起白天下属来问的工作流程,一会儿又琢磨着退休后回老家该收拾哪间屋。
刘芬闭着眼也没睡实,察觉他翻身的动静,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柔柔地问:
“又在想啥呢?赶紧睡吧,明天还得跟老陈去公园打太极,你上周还说人家晨练的队伍里有个老师傅推手特别厉害,别熬到天亮起不来,错过了。”
张建国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疲惫,还有点对未来的盼头:
“没琢磨啥大事,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眼瞅着就快退休了。”
“等真退了休,就没人天天来问这问那、求这求那了,到时候咱们就回乡下老家住几天,在院子里开块地种种菜,早上去河边钓钓鱼,早上听着鸡打鸣,晚上搬个小凳看星星,多清静。”
刘芬被他说得笑出了声,伸手把他被角往下滑的被子掖了掖,指尖碰到他胳膊,带着点凉意:
“你啊,现在嫌人家麻烦,真等没人来‘麻烦’你了,保准又该觉得冷清了。上次你感冒在家歇了两天,没人上门、也没人打电话,你还跟我说‘这几天怎么静悄悄的,是不是单位出啥事儿了’,当时那着急的样子,忘了?”
张建国被戳穿了心思,也忍不住笑了,伸手握住刘芬的手,她的手有点凉,攥在手里却很暖和,带着熟悉的温度:
“也许吧。不过现在啊,也只能慢慢熬,离退休也不远了,等真到了那时候,应该就能过上清静日子了。”
他闭上眼睛,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再坚持阵子,等把手头的事跟接手的人交接清楚,等退休手续办利落了,就能好好享清福了,不用再操心单位的事,也不用再应付那些人情往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光爬得更高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回到了乡下老家,还是小时候住的老房子,红砖墙爬着青苔,院子里种着茄子、辣椒,紫的白的牵牛花缠在竹篱笆上,开得热热闹闹。
他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把旧蒲扇,慢悠悠地扇着风,看着刘芬蹲在菜畦边拔草,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不燥也不晒,耳边只有蝉鸣和鸟叫,没有急促的敲门声,没有带着恳求的话语,只有远处大山传来的寂静,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被子上洒下一道淡淡的银辉,像撒了层碎银子。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轻轻的呼吸声,一深一浅,慢慢融进了漫漫长夜。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像门前那条小河里的水,缓缓流淌着一路向前,带着春去秋来的岁月痕迹,也带着张建国对退休生活的满心期待,一天天往前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