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逼近书房。顾清茹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那“笃笃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绷紧的神经上。没有时间思考来者是谁,更没有时间寻找其他退路。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本记载着家族血腥罪恶的深蓝色硬皮账簿死死按进怀中,冰冷的硬壳隔着单薄的衣料硌着肋骨。她猛地侧身,像一尾滑溜的鱼,无声地挤回那个狭窄的暗格缝隙。后背粗糙的木刺瞬间刺破了皮肤,尖锐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又被她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缝隙窄得令人窒息。她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内壁,屏住呼吸,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极限。书架侧板在她面前合拢,最后一丝来自书桌台灯的光线被掐灭,浓重的、带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黑暗彻底将她吞没。她只能从那条细若发丝的门缝里,窥探着外面书房那极其有限的一角。
门轴发出一声刺耳干涩的吱呀,打破了书房里凝固的死寂。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一道昏黄摇曳的火光首先渗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条不断拉长、扭曲的光带。光带边缘,一双穿着深色布鞋的脚迈了进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顾清茹的瞳孔骤然收缩。火光摇曳着向上攀升,照亮了来人深灰色的长衫下摆,然后是垂在身侧的、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冰冷的金属刃口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点极其锐利、极其刺眼的寒芒,像黑暗中骤然睁开的毒蛇之眼。
火光继续上移,照亮了来人的半张脸。
是三叔公顾文渊!
顾文渊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刻板严肃的脸,此刻在跳跃的火光下,被分割成明暗两半。露出的那半边,眼角下垂的纹路显得格外深刻,嘴角紧抿,没有一丝惯常的、面对小辈时那种浮于表面的温和。他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一种阴鸷冰冷的审视,缓慢地扫视着书房内的一切。台灯的光晕只照亮了书桌的一小块区域,巨大的书架和房间的绝大部分都沉在浓重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没有立刻出声,也没有急于搜查。他就那样站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手中火把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证明着时间的流动。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气味。
顾清茹的心跳如同擂鼓,在死寂的狭小空间里撞击着耳膜。后背被木刺划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痛感越来越清晰,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沿着皮肤缓慢地往下淌,浸湿了里衣,带来一片黏腻冰冷的触感。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力抑制着身体因紧张和疼痛而产生的任何一丝颤抖,连牙齿都深深陷进了唇肉里,尝到一点腥咸的铁锈味。不能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是一丝最微弱的呼吸。她的眼睛透过那条窄缝,死死盯着外面那半张阴鸷的脸,以及那点匕首的寒光。
顾文渊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桌上。那盏亮着的绿色玻璃台灯,那被撬开锁的抽屉,敞开着,里面的文件凌乱地被翻动过。他踱步过去,步伐不疾不徐,靴底落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他停在书桌前,伸出那只没拿火把的手,指尖拂过抽屉边缘被撬开的锁孔,又翻了翻里面被翻乱的纸张。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耐心。
“清茹丫头,”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顾清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屏住呼吸,后背紧紧抵着粗糙的木壁,指甲深深抠进掌心。不能回应,一个字都不能。
顾文渊等了几息,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像毒蛇吐信。他拿着火把的手微微抬高了些,昏黄的光晕扩大了一点,扫过书桌周围的地面,然后,缓缓转向书架的方向。
顾清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能看见这条缝吗?他能闻到……
顾文渊的目光在巨大的书架上逡巡。火光跳跃着,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他的视线似乎扫过顾清茹藏身的那个书架侧面,又似乎没有停留。他慢慢地踱着步,绕着书桌走了小半圈,皮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鼻翼再次用力地翕动了两下,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难以确定的气味。
“血……”他低语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进顾清茹的耳朵。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猛地再次投向书架区域,这次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扫视,而是带着明确目标的审视。他举着火把,一步步朝着书架,朝着顾清茹藏身的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火光跳跃着逼近,将书架投下的阴影驱散,顾清茹藏身的缝隙前方那片区域被照亮。她能清晰地看到顾文渊深灰色的长衫下摆越来越近,看到他那双布鞋的鞋尖几乎要碰到书架边缘。他手中的匕首,那点寒芒近在咫尺,仿佛随时能刺破这层薄薄的木板,扎进她的身体。
顾清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她甚至能闻到火把燃烧的松油味,混合着顾文渊身上那种特有的、老式熏香的味道。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她却连眨眼都不敢。后背的伤口在压迫下似乎裂得更开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出、蔓延。这气味……这血腥味……会被发现的!
顾文渊在书架前站定,离缝隙只有一步之遥。他微微俯身,脸凑近了书架,似乎在仔细查看书架侧板的边缘。火光将他半边脸的皱纹映照得如同沟壑。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书架侧面的每一寸木板,手指甚至抬起来,似乎要去触摸那些陈旧的木纹。
顾清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完了。被发现只是下一秒的事情。她甚至能预感到那冰冷的匕首刺入身体的剧痛。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怀中那本硬壳账簿的边缘,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是唯一的证据!死也不能放手!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顾文渊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书架侧板那条细微的缝隙边缘。他的眉头锁得更紧,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处,鼻翼翕动的频率更快了。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似乎就萦绕在这里。
就在顾清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暴露时,顾文渊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他缓缓直起身,侧过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骚动声,像是有人在快速奔跑,还有几声模糊的呼喊,隔着重重庭院传来,听不真切。
顾文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他猛地站直身体,阴鸷的目光最后扫了一眼书架和书房深处浓重的黑暗,像是不甘,又像是权衡。他手中的火把火焰猛地晃动了一下。
“哼。”他再次发出一声短促冰冷的鼻音。没再停留,他倏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书房门口走去,深灰色的长衫下摆带起一阵风。火光随着他的离开迅速后退,书房再次被浓重的阴影吞噬。
沉重的木门被“砰”地一声带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和声响。
脚步声急促地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黑暗重新统治了书房,也笼罩着狭窄暗格里的顾清茹。她依旧死死地贴着冰冷的木壁,像一尊僵硬的雕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肋骨生疼,后背伤口的刺痛感此刻才清晰地、一波波地涌上来。冷汗早已浸透了全身,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寒意。
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刚才那短短片刻的生死一线,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怀里的账簿硬壳硌得她生疼,却又带来一种异样的沉重感。她成功了?暂时逃脱了?
不,危机并未解除。顾文渊已经起了疑心,他闻到了血腥味!他离开得那么匆忙,是被外面的骚动引走了吗?那骚动……会是林墨他们吗?还是……针对她的搜捕已经开始?
后背的伤口还在持续渗血,温热黏腻的触感不断提醒着她一个致命的事实——这血腥味,就是暴露行踪的催命符。顾文渊随时可能折返,或者派更多的人来彻底搜查这个书房。
不能在这里停留。必须立刻离开!
顾清茹艰难地动了动几乎僵硬的身体,后背的刺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她咬着牙,强忍着剧痛,侧着身,用肩膀和没有受伤的背部抵着粗糙的木壁,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试图从那个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缝隙里挪出来。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冷汗顺着她的鬓角不断滑落。她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不知是来自咬破的嘴唇,还是来自紧绷的神经。
终于,她的身体大部分挤出了缝隙。她扶着书架边缘,大口喘着气,眼前因为疼痛和脱力阵阵发黑。书房里依旧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回响。她不敢有丝毫放松,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寂静,比刚才的脚步声更令人心悸。它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