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拜堂礼放在最后,是崔狗儿的意愿,他不想过多的人打扰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安安静静地分享给父亲的在天之灵。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赶走四季歌以外的每一个人。
大三包临时扩建了的,装得下一个金銮殿。
卓无穷身为新郎官师父,上座。
安庆绪贵为新娘子至亲,上座。
傲木嘎伴郎,但因个子太高太抢风头,崔狗儿不让他跟。这个伴郎相当于门卫。其其格换上了漂亮的桃红新装,伴娘。
龟酸一种主婚人。其余六龟与七位龟夫人作为迎亲团,关键环节时候吆喝一下,温情拉满。
崔花雨出任喜酒官。
木香沉没有具体任务,一边呆着,但少见地泪水盈眶。八年风雨,所有悲欣化作默默一泪。他比任何人都开心。
乐队围绕大三包,“安安静静”地演奏着。
拜堂礼“安安静静”地进行着。
考虑到新郎官的心结,洞房不能瞎闹,那就将这个环节略过,因而交杯酒是婚礼的终曲。全体亲人共同举杯。龟酸一种做总结:
“一切尽在此杯中。”
交杯酒不喝不行,但崔狗儿确实不行,因为这杯酒没有造假。但他就是想来真的,一敬妻子的生死相许,二敬父亲的不离不弃。干。崔花雨想抢都来不及,虽然这一杯二钱不到。
崔狗儿的酒量约等于一闻就醉。事实上他哪怕滴酒不沾,等下一上床也会醉倒。答案还是在本期中找。将答案放在下期或以上的是一种极其不道德的行为,而那种挖坑不填的则涉嫌诈骗。
龟酸一种数到三,新郎官就扑倒在了他的怀里。
“酒不醉人人自醉?”酒桌上吃过崔狗儿无数暗亏的安庆绪惊呆了,“老子一直以为这首诗是李白瞎掰出来的。”
龟酸一种陪笑:“第一次娶亲,没经验。”
“敢问老哥娶过几次?”
“一次,且刚发生不久。”
“难怪没经验。老子娶了八次,一次比一次惨。”安庆绪也基本上了,要不是卓无穷一路架着,他早就趴了。话却说得精准,他娶八次老婆,没有一次能坚持走到洞房的,一次比一次离得远。
“那是安大人上课上得早。”拍马屁是一门哲学,人生必修,而龟酸一种的水平已然达到硕博水准。
“那叫预习。不是酒后吹牛,关于这方面,老子自学成才。”
“安老师在上,请受小学生一拜。”
没拜成,被安老师的呼噜声打断了。
“安老师好走。”
走了,站着睡着了。幸好阮郎馆的接客大马车就在门口候着,不然卓无穷得驮到肾虚。
木香沉冷冷地看着马车消失。
婚礼偃旗息鼓。
但故事没有中断。
小故事也是故事,龟酸六种耍酒疯,到处高喊自己万岁,仿佛全世界就剩下他一个男人似的。原因是七龟中他最后一个完婚,但七位龟嫂嫂里只有他老婆怀上了。在大型围捕他的过程中,龟酸一种最不卖力,因为最不服那个。但不服不行,他已经尽力了,天天干到天亮。
雨花谷疲惫地躺在了雨花河怀里,听天地喃喃细语。
晚安,世界。
只有精力充沛的故事在延续。
木香沉有些醉意,但仍然睡不着。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回忆,从懂得记事起,一路一幕,幕幕呈现。
约莫子末丑初,忍了一晚上的雨终归倾泻而下。
他喜欢雨夜,尤其大雨的夜,雨的喧嚣可以粉饰一切,一切的好,与一切的不好,只剩最让人安心的空荡荡。
雨是他的知音。
每逢雨夜他都会将门帘高高卷起,纵然是寒风侵肌。
风雨如晦。心却平静。每逢雨夜他都会有一个好睡眠。今夜也不例外。他会心一笑,叩开了梦乡之门。
门口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这人无惧风吹雨打,上下娇爽,分寸不湿,就如脸上的笑意。“木香沉。”来人一声嘤咛。
“春霞?”木香沉翻身而起。
棒打鸳鸯,好久不见。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人相拥缱绻,耳鬓厮磨。
又一阵猛烈的疾雷,催落了新的一轮风雨。
好惬意。
木香沉咬住她的脖颈,然后将她的仿佛虚脱了的身体抱在心上。就是这样,他化身为狼,叼着小羊羔回到了安乐窝。
小羊羔听话地挣扎着。
这是一种脆弱而又饱含渴望的美。怎不让人心疼?
狼疼它,从头到尾,一分一毫地疼过去。玉骨冰肌尽徜徉。翻过高山,行过平原,穿过森林,涌入花海……爱情啊,我们来了。一道温柔的闪电划过,而余光定格。
楚云湘水,凤凰和谐。
狼沐云雨。
云雨之下,小羊羔低吟浅唱。
有雨的夜总是太短。
而无根的梦注定残缺。
下雨天出日头,阴一半阳一半。但格外美。
磨牙包的门帘依然高悬,但多了一袭新的珠帘。阳光中的雨才叫珠帘。阳光时有时无,雨时大时小,珠帘闪烁。
“小娘子,你在哪儿?”崔狗儿在泥泞中走来,一路叫唤,“小娘子,你跑哪儿去了呢?”
“三哥——”崔花雨从新的花雨包跑来,不时抹去脸上的雨水。
其其格在她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不远处又传来了七龟夫妇们嘈杂的脚步声,以及脚步扬起的水声。
磨牙包内。
木香沉与胡姬同一时间醒来。二人精赤如翡,犹自缠夹不分。崔狗儿与崔花雨出现在了阳光下的珠帘里。
有道是: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然长风破浪几时有,又何望直挂云帆济沧海?
天命有定端,守分又如何?天命犹如一剂毒药,精准地注入雨花谷的心脏,毒液流淌,五脏六腑将无一幸免。
木香沉如平常一样“有条不紊”地穿戴着。
无穷卓绝第九掌轰然而至。
木香沉纹丝不动,而胸腔内气血混乱,犹如翻江倒海。他运气发功了,但不是抵御掌力,而是抑制住自己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接受兄弟的发泄。这样的受力岂止是十倍八倍?
就这样一掌一掌地接受着,伴随着崔狗儿力竭声嘶的吼叫。
吼声中,又有一阵寒光掠过,夜夜在枕边陪伴木香沉失眠的马头弯刀,从他的后腰贯穿而出。
刀身从前腹刺出一半,鲜艳欲滴,像雨空中被阳光染了色的云霞一样充满生机。胡姬狞笑着,鲜血同样染红了她那因为扭曲而四分五裂的脸庞。她狞笑着将马头弯刀推到了尽头。
木香沉的眼睛陡然间布满了血丝——这一瞬他一定想起了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样子,一缕无奈的苦笑混杂一道乌血从嘴角溢出。他心甘情愿受死,但这样的死遗憾无比。
他将遗憾以及一口血一起咽回肚里。
崔花雨早已四肢无力,动弹不得,像身陷梦魇中的泥潭,惊慌失措而无力脱身。其他人也基本是这样的症状。
雨下大了,阳光却不辞而别,仿佛暗夜。
如暗夜一般,崔狗儿忽然安静下来,怔怔地望着从马头弯刀缓慢流淌而落的血,一滴,一滴,再一滴……好似心跳的节奏。
木香沉轻叹一声,垂首闭眼,安定地等待死亡降临。
悲哉。但更可悲的是他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因为《水天一色》的魔根不答应,或者说魔根不想死,它迅速占领了主人的已然颓废如尸的身心——木香沉猛然睁眼,发射出狰狞的光,又一手抓起刀鞘,虚空一斩,磨牙包的顶棚瞬时一分为二。
断裂处燃起了火焰,犹如两条火龙,强硬地对抗着瓢泼大雨。
木香沉从火龙间拔身而出,“娘——”在他的一声恍若困兽出笼的嘶叫中,第十般断天刀之“寰断万象”向天而去。
五百年来又一人成就了十般断天刀,杨门祖训历历在目:“寰断万象”的战斗力十倍于前九般刀法的总和。刀鞘所指之处,形成一道漫长的闪电,裹挟霹雳般的啸叫,穿向万里长空。它也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木香沉远去,远去,再远去。
对于木香沉的“遁逃”,崔狗儿麻木不仁。他将无神的仿佛没有掺杂任何含义的目光移向了胡姬,然后出掌。无穷卓绝第九掌,直奔胡姬面门。胡姬兀自狞笑着。
“够啦——”崔花雨清醒了,一声凄厉号叫,龟忍神剑手亦含愤而出,磨牙包顿时化为碎片。
屑末漫天,像昨日的炮仗燃放。
素面朝天、清澈如曦的妹妹从未如此癫狂。
崔狗儿收手,愣怔。
微余的掌风拂起了胡姬的披头长发,青丝与血丝纠缠不清。
崔花雨潸然泪下:“三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一时的你是多么的愚蠢,你想亲手让两个最亲最爱的人来为背后的真相陪葬吗?三哥,咱眼里所看到的,不是真相,不是真相,不是真相。”
雨停了。
不知道几时停的。太阳也没有趁机崛起。
胡姬亦停止了可怕的笑。她举头望着冷清清而又亮晶晶的天空,仰面倒去,唇间冒着血,脸色青红交错。崔花雨哭喊:
“速请塔拉医生。”
其其格转身冲了出去。
“我与格格一道前往。”龟酸七种跟了出去。
“一穷,终于来了。”崔狗儿怆然跪地。但眼里涌出一种不同于凄凉的冷,冷得能将这个世界一把冻住。
冻住崔花雨悲乱的哭声。
冻住所有人的惝恍迷离。
雨花谷八花九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