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到初秋,咸阳西市最惹眼的,莫过于苏巧娘那间巴掌大的“水纹绣”铺。
起初只是个靠墙的小摊,一块蓝布搭在竹竿上,挂着三五件绣品。可只要日光掠过,那布上的水纹就活了——晨时是渭河上的薄雾,正午成了碎金般的波光,傍晚又染成晚霞的绯色。有回一个波斯胡商路过,盯着幅《游鱼图》看了半晌,硬是掏出三贯钱,说要带回去给哈里发瞧瞧“会动的丝绸”。
不到三个月,苏巧娘盘下了隔壁半间铺面。门面虽小,门槛却快被踏破:绣娘来偷师,富家太太来定绣品,连府衙的文书都跑来说,想请她给新科进士的袍服绣上活水纹。最忙的时候,她雇了两个贫家姑娘帮忙绷布、穿线,自己则守着绣架,指尖翻飞如蝶,常常绣到后半夜,窗纸上的月光都被她绣进了丝线里。
“这小娘子是来砸场子的吧?”锦绣阁的伙计聚在街角嚼舌根。柳万山听了,只捻着胡须冷笑。他的锦绣阁占着半条街,库房里堆着江南运来的云锦、蜀地的贡缎,苏巧娘那点“小水花”,在他眼里不过是檐下的积水,日晒即干。
入秋头场雨后,风向悄悄变了。
锦绣阁突然挂出“全场八折”的牌子,伙计们站在门口吆喝,嗓门能盖过半个市集。更怪的是,总有些面生的泼皮在苏巧娘铺子前晃悠,今天说她的绣线掉色,明天嫌她的针脚粗糙。有回一个老主顾拿着刚买的绣帕回来,帕角沾着不明污渍,哭丧着脸说:“我家姑娘戴了半天,脖子上起了红疹!”
苏巧娘心里明镜似的。她把那帕子浸在清水里,水纹依旧清亮,哪有半分掉色的迹象?可架不住人言可畏,没过几日,铺子里的客人就稀稀拉拉了。她夜里照旧绣活,却总听见窗外有响动,像是有人在故意踩踏她晾晒的丝线。
最狠的是九月初九那天。她刚把新绣的《洛神赋》屏风挂出来,想借着重阳庙会冲冲喜,几个蒙面人就撞开了门。屏风被劈成两半,货架被掀翻,绣线缠成乱麻。柳万山的管家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冷笑:“苏姑娘,识相点就卷铺盖走人,洛阳城,不是谁都能讨饭吃的。”
那天傍晚,苏巧娘蹲在满地狼藉里,捡起半片玫瑰衣袂的绸子。秋风吹过,带着牡丹谢尽的冷香,她突然想起开春时,波斯胡商说的那句话:“水看着软,可穿石裂岸,全凭一股韧劲。”
她没走。只是把铺子门关了,在门板上贴了张字条:“绣品暂歇,冬月再开。”
初冬第一场雪落时,苏巧娘裹着棉袄,踩着薄冰来聚文斋找陈砚。
陈岩见她从外面进来,还是让座倒茶。她坐定后向陈砚讲述了之前的遭遇。
陈砚拿出《推背图》翻到第13象,用手指着让苏巧娘看,苏巧娘往书上一看只见画面上:
一个小儿手举竹竿捅向一棵大树上的硕大蜂巢,群蜂振翅,正绕着他的头顶盘旋。空白处配诗一首:
“稚子执竿戏,蜂群怒反噬。
强逼生祸乱,城倾悔已迟。”
苏巧娘凝视那幅画许久,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困惑。画中小孩模样稚嫩,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仿佛藏着什么深意。她实在参不透其中含义,便不解地望向陈砚,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还望您明示。”
陈砚微微颔首,伸手指向画中小孩,目光深邃而坚定:“这画中孩童,说的便是柳万山。他向来目中无人,总觉你这‘水纹’铺子不过是小水洼,是能轻易捅掉的蜂巢。在他眼里,你们这些小店铺如同蝼蚁,不足为惧。可他偏不知,这般小铺看似微弱,却像一个个坚韧的小蜂子,一旦紧紧围拢,力量足以让他难以招架。”
说着,陈砚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他算错了,低估了我们小人物团结的力量。每个小店铺背后,都连着无数家庭的生计,一群靠此谋生的人。他肆意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便是在挑衅整个群体。一旦我们拧成一股绳,像蜂群般发起攻击,他必遭重创。”
苏巧娘听着,起初还有些茫然,渐渐地,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望着那幅画,忽然笑了,笑声清脆又带着几分决绝:“那陈先生,您看我下一步该如何做?”
陈砚放下茶杯,神色庄重:“下一步,便是让蜂群展开反噬,让他尝尝自己种下的恶果,体会到什么是追悔莫及。要让他知道,这世间并非只有他能呼风唤雨,我们这些被他轻视的人,也能汇聚成强大的力量。”
聚文斋窗外,洁白月光如银纱洒落,映着皑皑白雪。陈砚起身送苏巧娘出门,她满面笑容,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在雪地中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印,那是她走向新命运的起点,带着希望与勇气。
三个月后,咸阳西市悄然开了家无名绣庄。绣庄虽无名号,却凭着橱窗里的屏风引来了满城目光——正面是娇艳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色彩夺目;侧面望去,竟是汹涌江河,波涛滚滚,气势恢宏。这正是浣溪坊失传的双面异色绣,针法细腻,色彩过渡自然,宛如神来之笔。
更奇的是,每月初一十五夜里,月光洒在屏风上时,水纹竟会跟着月光缓缓流动,仿佛活了过来。这奇景很快传遍咸阳,人们纷至沓来,都想亲眼见见这“活”的刺绣。苏巧娘知道,这屏风是诱饵,柳万山最忌有人在技艺上压过他,尤其是浣溪坊的手艺,定会引来他的注意。
此时,柳万山正与西域胡商谈一笔大单,听闻无名绣庄的消息,脸色瞬间铁青,手中翡翠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查!是谁坏了规矩!”他怒不可遏,立刻派心腹前去。可等他带着人赶到时,绣庄已一片狼藉,像是遭了抢,却唯独少了那面屏风。墙上用朱砂写着一行字:“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柳万山盯着那行字,心头涌起一股寒意。他知道这是挑衅,却猜不透对方底细。其实这场“砸抢”是苏巧娘联合的小商户们演的戏——绸缎铺的掌柜带伙计假装流民闹事,首饰铺的老板娘趁乱收走屏风,就连隔壁茶馆的跑堂都帮忙望风,动静闹得大,却没留下半点指向他们的痕迹。
第二年清明,阳光正好,微风拂面。有人见苏巧娘穿着粗布衣裳,背着竹篓上山采药,鬓角已添了几缕白发,面容略显憔悴,眼神却依旧坚定。她手中握着半块破绣绷,那是她曾经奋斗的见证。
而咸阳北原附近,新开了家做丧葬刺绣的作坊。主事女子总戴着面纱,没人见过她的模样。传说她绣的往生幡,夜里会泛出幽蓝水光,透着神秘与哀伤。人们猜测她或许与无名绣庄有关,却没人敢深究——毕竟柳万山近来脾气越发暴躁,不少人都怕触他霉头。
其实这作坊也是苏巧娘所开,小商户们凑钱帮她盘下店面,布庄的老板定期送来特殊丝线,药铺的大夫教她调配能让丝线发光的草药汁。他们都在等,等一个让柳万山付出代价的时机。
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柳万山被发现溺死在自家染缸里。尸体浮起时,浮肿的脸上盖着一层透明薄膜,阳光照上去,映出粼粼波光,像极了三十年前那幅让他又恨又怕的水纹绣。他双眼圆睁,满是恐惧与不甘。
这薄膜是苏巧娘与药铺大夫合力研制的——用特殊海藻熬制,遇水会慢慢溶解,释放出无色无味的迷药。染坊的伙计是小商户的远亲,早就摸清了柳万山每晚必去查看染缸的习惯,悄悄在缸沿做了记号,让苏巧娘能准确将薄膜投进去。那天夜里,柳万山像往常一样靠近染缸,没一会儿就头晕目眩,一头栽了进去。
一切尘埃落定,苏巧娘站在远处望着柳府,心中五味杂陈。仇恨得报,可她也失去了太多。但她知道,生活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