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巨石，被无形的暗流裹挟着，在混沌与黑暗中浮沉。剧痛早已麻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与疲惫。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了黑暗，伴随着一种遥远而模糊的、仿佛瓷器轻微碰撞的叮当声。

江侯疏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头顶熟悉的承尘——那是他护塔侯府卧室的雕花木顶，熟悉的云纹瑞兽图案。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熏炉里安神香的气息中。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钻心的酸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肩胛和后腰处，仿佛有烙铁在反复灼烧。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水…”他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少主醒了！少主醒了！”一个带着哭腔又充满惊喜的少女声音骤然响起，是守在一旁的丫鬟。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向门外。

江侯疏努力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房间。熟悉的紫檀木家具，博古架上陈列着他喜爱的刀剑模型，墙上悬挂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这里是他的家。阳光透过糊着素纱的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一切都平静得恍如隔世，唯有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钝痛，提醒着他帝宫前那场血腥的厮杀并非梦境。

脚步声很快去而复返，带着更沉重、更急促的节奏。江侯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那身深紫色的侯爵常服和挺直的脊背，依旧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他几步便跨到床前，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儿子苍白虚弱的脸。

“疏儿！”江侯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儿子，却又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重重按在床沿上，指节微微泛白。

“父…亲…”江侯疏扯动干裂的嘴唇，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他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

“别说话！”江侯端立刻抬手制止，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神深处却流露出浓重的关切，“御医说了，你伤及肺腑，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静养多日方能恢复。此刻万不可耗费心神。”他仔细端详着儿子的气色，见他眼神虽疲惫却已恢复清明，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站直身体，脸上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属于父亲的骄傲：“疏儿，此番……你做得很好！非常好！”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金铁交鸣，“帝宫之前，血战不退，护佑圣驾于千军万马之中，身负重伤犹自死战！此等忠勇，此等气概，无愧我护塔侯府世代忠烈之名！为我江侯一门，为这圣都圛兴，挣下了泼天的功勋与荣耀！为父……以你为荣！”

江侯端的话语充满了肯定与褒扬，目光灼灼，带着对儿子功绩的由衷赞赏。塔府少主的威名，经此一役，必将响彻朝野。

然而，江侯疏躺在那里，听着父亲的赞誉，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的荒芜，甚至带着一丝苦涩。他闭上眼，帝宫台阶上那抹绛紫色的身影，那惊惶凄楚的呼唤，那手臂上绽开的血花……清晰地浮现眼前。他拼死血战，不为功勋，不为荣耀，更不为那虚无缥缈的塔府威名。他只是为了她，为了那个被命运推上风口浪尖、却依旧需要他守护的女子。

这份心意，他无法言说。他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沉默地接受了父亲的褒扬。

江侯端看着儿子闭目沉默的样子，心中了然。他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退下。房门轻轻合拢，室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空气再次变得沉凝。

短暂的沉默后，江侯疏再次睁开眼，目光投向父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和试探，声音依旧虚弱，却异常清晰：“父亲……如今……叛乱已平，孩儿……也算……不负所托，护得圣上周全。我与……圣上之间……”他艰难地斟酌着词句，目光紧紧锁住父亲的脸，“是否……是否……”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拼死护驾，立下不世之功，是否终于能为自己和祇暄争取到一丝渺茫的可能？这几乎是他此刻支撑自己醒来的唯一念想。

江侯端脸上的欣慰之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冰冷。他目光如电，直刺儿子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如同寒冰浇下，兜头扑灭。

“疏儿！”江侯端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竟还存着这等妄想！”

江侯疏的心猛地一沉，希冀的光芒在眼中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茫然和不解。

江侯端向前一步，俯视着床榻上的儿子，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剖析着冰冷残酷的朝堂现实：

“糊涂！你可知，经此一役，我江侯一门，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他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深的忧虑，“平叛首功，力挽狂澜，救圣驾于倾覆！这份泼天之功，足以让我江侯府声望攀至顶峰，却也足以……将我江侯一门置于万丈悬崖之巅！”

“圣上念旧情，或许不会猜忌。但朝堂之上，诸侯之中呢？”江侯端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凉，“他们会怎么看？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护塔侯府本就掌控帝国财脉，权势熏天！如今其少主更是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深得圣上信任！若再与圣上结为连理，这圛兴圣朝，究竟是姓祇，还是姓江侯！”

他微微停顿，看着儿子骤然失色的脸，声音更加沉重：“那些对帝位本就虎视眈眈之辈，如南兴王祇焪之流，那些心怀叵测、唯恐天下不乱的朝臣，他们会放过这绝佳的口实吗？他们会打着‘清君侧’、‘正朝纲’、‘维护祇氏正统’的旗号，将矛头直指我江侯一门！届时，流言蜚语，明枪暗箭，必将铺天盖地而来！圣上她……将陷入何等两难之境地？她若护你，便是坐实了‘任人唯亲’、‘纵容外戚’的罪名！她若不护……”江侯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江侯府，顷刻间便是众矢之的，万劫不复！疏儿，你告诉我，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在一起’？这难道就是你拼死守护她的方式吗？”

江侯端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江侯疏的心上。父亲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将他心中那点侥幸的幻想彻底击碎。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瞬间将他淹没。

原来，爱她，护她，最好的方式，竟是远离她。原来，他拼死挣来的功勋，非但不是通往她身边的阶梯，反而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渊！这命运，何其讽刺！何其残酷！

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盖住了眼底翻涌的绝望与痛苦。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从干裂的唇间逸出。这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愫——有对命运的无力，有对现实的妥协，更有对那份注定无望之情的深深绝望。咫尺之距，已成天涯。

“圣旨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宣喝，穿透了侯府内院的宁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室内的沉重与压抑。

江侯端神色一凛，眼中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威严。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道：“快，扶少主起身接旨！” 早有侍从候在门外，闻言立刻进来，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虚弱不堪的江侯疏。

江侯疏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在侍从的搀扶下，勉强支撑着站立，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侍从身上。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而微弱。江侯端则已整肃衣冠，神情庄重，率先走到门口，对着宣旨太监的方向躬身行礼。

一名身着内廷总管服饰、面容肃穆的老太监，手持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在几名小太监的簇拥下，昂然而入。他目光扫过勉强站立的江侯疏和躬身行礼的江侯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尖细而洪亮的嗓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圣帝诏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祖宗之丕绪。逆贼祇泺，悖逆人伦，举兵犯阙，罪不容诛！幸赖天威浩荡，忠臣用命。护塔侯江侯端，公忠体国，运筹帷幄，调度有方，功在社稷！其子江侯疏，忠勇绝伦，帝宫血战，身被重创，犹死护圣躬，忠义贯日，气壮山河！朕心甚慰！

为彰其功，昭示恩宠，特晋封：

江侯疏为护国左将军，授紫鳞卫都统，掌圣都禁卫，拱卫帝阙！

江侯执为护国右将军，授黑鳞卫都统，掌京畿卫戍，镇守圣城！

望尔等兄弟，同心戮力，恪尽职守，永固圣朝江山！钦此！”

“臣，谢圣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侯端率先高声叩谢，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激与忠诚。他深深叩拜下去。

江侯疏在侍从的搀扶下，也艰难地弯下腰，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他张了张嘴，想跟着谢恩，喉咙却如同被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巨大的荣耀与冰冷的枷锁双重冲击下，剧烈地、无声地跳动着。

紫鳞卫都统，掌圣都禁卫！黑鳞卫都统，掌京畿卫戍！

这是帝国最核心、最强大的两支武装力量的指挥权！是莫大的信任，更是无上的荣耀！足以让任何武将热血沸腾，光耀门楣！

然而，听着这封赏的旨意，江侯疏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冰冷和沉重。这沉甸甸的兵符，这闪耀的将军印绶，如同父亲所言，是烈火烹油，是鲜花着锦！它们将他、将整个江侯府，牢牢地钉在了权力漩涡的最中心，也无情地斩断了他与祇暄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可能。

咫尺帝阙，天涯永隔。

功勋，成了最坚固的牢笼；荣耀，化作了最遥远的星河。

他维持着叩拜的姿势，久久未起。只有侍从感觉到，搀扶的手臂上，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