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音似是京城的，江流儿循声看去，但见三个少年拥着一个年轻公子进得门来。只见这公子束发未冠，约莫十七八岁，身着紫棠色直裰，外罩秋香色罩甲，身量虽不算高大，却一脸目中无人，心下不觉有些嫌恶。又见那三人把他请到上首坐了，小二刚上了茶，其中一个就嘱咐他道：
“大师兄，听说那个江流儿很厉害啊！你还是小心点儿才好！”
“甚么江流儿河流儿的？没那么可怕！要是在国手大赛遇上他，就要把他像掐苍蝇一样掐掐掐！”江流儿闻言只觉得好笑，不料小乞丐竟拍案而起：
“喂！你吹甚么牛呢！江流儿的棋艺比你高几倍！要是他遇见你啊，就会把你像拍蟑螂一样拍拍拍！”小乞丐说罢哈哈大笑，江流儿在旁也不由面现笑意，老乞丐更是兴奋得直拍手，边笑边不住地道：“拍蟑螂，死蟑螂！拍蟑螂，死蟑螂！”
“小子！你是活腻了？”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厮先坐不住了，起身拍案喝道。另两个随从一样的少年也在摩拳擦掌。那公子立起身来，却并未命人动手，只向小乞丐问道：“你是谁？”
“我是江流儿的结拜兄弟！怎么样？”眼见小乞丐仍是一脸得色，江流儿怕他吃亏，当下便要起身，却被老乞丐按住了手臂，只得戒备地看向那几人。但见那公子不屑地应道：
“那好，你告诉江流儿，叫他最好躲着我，免得下棋的时候让他丢人现眼！”不料他刚说出最后一个字，早有个猪蹄横空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脸上——这自然是老乞丐的手笔。江流儿见状不由一笑，回握了握老乞丐按住他的那只手。
“哎嘿嘿嘿，我打到你了！我打到你了！”老乞丐笑得更欢了，小乞丐也捧腹大笑，见这二人如此护他，江流儿所有的别扭早已烟消云散，也不觉笑出了声。
“反了反了，给我打！”那公子恼羞成怒，把面前桌子一掀，向左右高声嚷道。
老乞丐见状双手往桌边一放，小乞丐会意，忙闪到一旁。老乞丐使了寸劲一推，那桌子便直直滑向对面四人，其中一个躲闪不及，早被桌子撞翻在地。身前没了阻碍，江流儿与小乞丐退到墙边，拿起身旁桌上未及收拾的碗盘就向对面掷去，直令对面三人举起板凳招架，哪还有还手之力？老乞丐正捧着烧酒坛子畅饮，忽给方才被桌子撞倒那人从后抱住，便顺势回手把酒坛子扣在那人头上，自己早已溜到桌下，好整以暇地啃着卤鸭腿。那公子正追着小乞丐打，岂料正巧遇到店小二端了面过来，小乞丐扑过去一掀，一大碗热汤面兜头便扣在了那公子脑袋上。
众人打得起劲，没人顾得上掌柜一叠声“别打了”的哀求。那公子更是气急败坏，抄起门闩上前要打小乞丐，却被老乞丐伸腿一绊，登时就摔了个大马趴。正在小乞丐举起一个小酒坛要往他头上招呼时，却被一只大手捉住了手腕。
“住手！”一声断喝过后，众人皆是一怔。这声气甚是威严，江流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未及细看，便给一声惊呼震得呆若木鸡了——
“爹？”这分明是小乞丐的声音，众人见状皆是一呆。江流儿只愣在原地，听得那人“哼”了一声，随即低头看了一眼，眉头一皱，便一把扯下了小乞丐的头巾。
青丝滑落，如缎披肩。众人的齐齐惊呼，江流儿充耳未闻，只觉眼前亦真亦幻，忙闭了双眼用力摇摇头，复又睁眼时，正看到小乞丐垂首掩面，不由狠命掐了自己一把，臂膊上的疼痛实实在在，江流儿这下才如梦初醒。
“你果然在吴州。明早随我回京！”
这语声不大，却不容置疑，江流儿听着更如轰雷掣电。原来他的“义弟”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棋圣方胜独女，名唤百花。与方胜一道来此的壮汉，则是人称“北翻天”的武尚永——此刻他正对自己的独子武云飞怒目而视，直令北武棋院那三个弟子也不敢则声。只见方胜上前结了账，又赔了店家一应损失，江流儿怔怔地看着眼中的一切，心中百感交集，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未料方百花竟跑到自己面前，又向方胜道：
“爹，他就是江流儿！”
一语方罢，江流儿忙上前施礼：“江流儿见过方前辈。”抬起头时，但见他在打量自己，便一面默然无语，一面眼观鼻，鼻观心地回看。只见他面色微黄，鼻直口方，身着一件赭黄色道袍，外面是沉绿色的披风，不觉想到“绿衣黄里”的诗句，却见方胜淡淡地道：
“你小小年纪，本事不小啊！”
江流儿见他并无善意，心下一凛，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身畔的方百花却早已笑道：“爹，他是志诚君子，你别听人胡说。”
方胜年近半百只这一个女儿，自是娇生惯养，毫无规矩，是以原本想着爱女漂泊江湖，必少不得辛酸苦楚，谁知重逢之时她却是神采飞扬，还差点打坏武云飞的头。又见她与江流儿神色亲密，处处回护于他，似乎他这个父亲倒靠后了，心头不觉妒意暗生，当下便道：
“你还不随我回去收拾行装？”
方百花闻言微怔，自知理亏，遂乖乖回到父亲身边。见父亲回身就走，心下一动，忙问道：“爹，明早大运河渡口有船吗？”
她这点小心思，方胜岂能不知？当下脚步稍顿，“哼”了一声道：
“若是没有，你就不回家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方百花见状忙跟了上去。武氏父子并北武棋院三个弟子也随即离开了。
江流儿知她弦外之音，当下不发一言，抬腿就走，一路边走边问，直向大运河渡口赶去，幸好不算太远，渡口就在吴州城东南十里。江流儿在酒楼水米未进，赶起路来方觉又累又饿，他也顾不上许多，虽比寻常要慢些，也还是在黄昏时到了大运河畔。
两个多时辰没停步，江流儿实在是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岸边。江南九月无雨时，白日里炎热依旧，水面上沙鸥翔集，河岸边余热未消，看去似乎和他几个月前随父南下时没甚么变化，然而一切却又都变了。天上残阳如血，江流儿望向北方——那也是他来时的方向。回京么……京城也曾有他江流儿的家啊！
想到这，江流儿颓然躺在地上。落日一眨眼间便被河水吞了，江流儿也倦意上来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只有无垠的星空和一只离群的沙鸥。江流儿叹了口气，横竖离天亮还早，便回想起《造微精理》，默默在心中打谱。不料几手过后，眼前竟恍然是小乞丐——不，是方百花的身影。往日的种种异样，此刻他都明白了，可那又有何用呢？
好在早上把棋谱还她了，江流儿心中想着。不知如何，竟想起潘国兴与郭小燕来——如今他们已经成亲了吧，郭师傅可是把酒都备好了啊。
胡思乱想到天明，江流儿却一点也不困。眼见太阳越来越高，沙鸥越来越多，江流儿终于看到一艘大船向渡口靠近，不由心中一动，立时回头去看，果见一辆马车飞驰而至，当下迎着马车跑了几步。那车就在他身旁停住，帘子一掀，少女探出头来，轻唤了他一声，又回头向车内脆生生地道：“爹，你先上船吧，我随后就来！”
江流儿扶她下了车，又见那船早已靠岸，心中虽有万语千言，也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得沉默地回过头，慢吞吞地往渡口走，却被方百花拉住了衣袖：
“别生气了嘛，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这声音娇柔婉转，江流儿不觉一呆，登时停住了脚步。只听方百花继道：
“我从小就喜欢围棋，下棋是我最开心的事。可我爹不许，只因大明围棋不让女子参赛，我就赌气跑了出来。我想扮作男装参加国手大赛，更想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也能下棋，想不到遇见了你……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见江流儿一言不发，方百花走到他面前，认真地重复了一句。看他眼眶发青，神色憔悴，方百花心上一疼，又抬头看了下船上的父亲，终是艰难地叹道：
“我爹说，我娘天天想我已经病了，才会急着要我跟他回京。以后……请你多珍重！”说罢便往船上跑去。她身量未足，又体态小巧，是以直到上了船时，江流儿才回过神来，当即向前追去。方胜见状立时喝命道：
“开船！”
大船扯满了帆，很快便离了渡口。江流儿没命地追，只见方百花在船尾对他高声叫道：
“江流儿——你多保重啊——”
江流儿急得直追到水里。方百花见他身畔的水已齐腰深了，又死命向他喊道：
“臭小子——你永远是我大哥！”
江流儿闻言一怔，眼睁睁看着船尾的方百花越来越远。那船虽是逆流北上，却仍开得极快，不多会儿，已然只剩一个小点了。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运河天际流。江流儿拼命向北遥望，眼中只剩了水天茫茫，泪水便再止不住，在他脸上肆意流淌。泪光中的方百花语笑嫣然，眉目如画，却转瞬之间就变成了方胜的模样，一个重重的声音随即砸在他耳边，也砸在了他心上——
“以后你不要再找我女儿了，因为你不配！”
“我不配……不配……”江流儿心中一遍遍重复着，越是无声之泣，越是气噎喉堵，他忽觉眼前一黑，便直直栽进了水里。入水之时，他有一瞬的清明，眼前赫然是方百花的影子——时而是清秀无伦的如花少女，时而是古灵精怪的小小乞丐，却都只在眨眼间就被水流冲得烟消云散。江流儿只觉心如死灰，遂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