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冰冷的窥视,像跗骨之蛆,在头顶盘旋了整整一夜。
我不敢睡,不能睡。《缄默心经》的韵律运转到了极致,意识绷紧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对抗着外部的凝视和内部那片死寂“冰潭”偶尔泛起的、预示不祥的微澜。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胸腔里,在绝对的寂静中发出擂鼓般的回响。
天亮时,整个人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又虚脱地架在火上烤过一遍,魂魄都要散掉。眼睛干涩刺痛,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沐晴送来的食盒放在门外,我没有去拿。喉咙里干得冒火,但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没有任何食欲。
晌午过后,那无所不在的窥视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
但我丝毫不敢放松。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的虚脱和疑虑。它为什么走了?是确认了什么?还是……暂时放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间隙,石坚来了。
他推开门的动作比平时重了一丝,带进一股山雨欲来前的沉闷气流。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目光落在我比鬼还要难看的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能走吗?”他问,声音比往常更沉。
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点了点头。腿脚依旧发软,但还能支撑。
“跟我来。”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我默默跟上。
这一次,不是去传功堂,也不是去云舟真人的院子。他带着我绕过后院的药田,走向青云峰更深处人迹罕至的后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两旁是茂密的、从未被修剪过的古木和藤蔓,光线昏暗下来,空气里那股清凉的气息变得格外浓郁,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呼吸不畅。
最终,他在一片小小的、被巨大黑色岩石半包围的空地前停下。空地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灰白色的石碑,碑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文字图案,却散发着一种古老苍凉的气息。
“此地是青云峰历代弟子静思己过、锤炼意志之所。”石坚背对着我,声音在岩石间碰撞,带回沉闷的回音,“今日起,你便在此处修炼《引气诀》与《锻体术》。”
他转过身,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凿子,钉在我脸上:“日落前,将《基础锻体术》完整演练十遍。不得有误。”
说完,他不再看我,走到一块最高的黑色巨岩上,盘膝坐下,如同化成了岩石的一部分,闭上了眼睛。但他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牢笼,笼罩着这片小小的空地,也笼罩着我。
我站在那块无字碑前,感受着四周比峰顶浓郁数倍、也沉重数倍的灵气,它们不再是温和的清凉,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排斥的寒意,不断挤压着我的身体。在这里运转《引气诀》?演练《锻体术》?
这根本不是修炼,是惩罚。是试探。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不能迟疑,不能犹豫。
摆开《基础锻体术》的起手式。动作因为虚弱和体内的滞涩而有些变形。
第一遍。动作缓慢僵硬,每一次抬手投足都牵扯着经脉的抽痛,四周浓郁的灵气像冰冷的淤泥,阻碍着动作。石坚如同石雕,毫无反应。
第二遍。稍微顺畅了些,但那股排斥的灵气压力越来越大,像无形的墙壁挤压过来。额头渗出冷汗。
第三遍。第四遍……
到第五遍时,肺部火辣辣地疼,冰冷的灵气吸入,却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腿脚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变成煎熬。
第六遍。动作开始摇晃,视线模糊。那块无字的灰白石碑在眼前晃动,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波动。
第七遍。一口鲜血终于抑制不住,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嘴角溢出一丝鲜红。体内那片“冰潭”被外界的压力和自身的极限刺激,开始剧烈翻腾,冰冷的能量左冲右突,寻找着任何一个脆弱的出口。
石坚依旧闭着眼,但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第八遍。完全是凭借本能和一股不肯倒下的倔强在支撑。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第九遍……最后一个收势动作,身体一晃,差点直接栽倒在地。我用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阵阵发黑。
还差一遍。
我抬起头,看向那块黑色的巨岩。石坚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像在看一块石头,或者一个……即将破碎的器物。
那股冰冷的窥视感,似乎又隐隐约约地出现了,藏在山林的风声里,藏在岩石的阴影中。
不能倒下。
我直起身,颤抖着,再次摆开起手式。
第十遍。
第一个动作刚做出,体内那压抑到极限的“冰潭”轰然爆发!冰冷的洪流彻底冲垮了《缄默心经》脆弱的堤坝,朝着双臂疯狂涌去!
不是我要引导!是它们自己动了!
就在那股失控的力量即将破体而出的瞬间——
嗡!
空地边缘,那些缠绕在古木上、一直安静无比的墨绿色荆棘,其中最粗壮的几根,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颤起来!它们表面闪过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乌光!
一股远比苏茹刀意更加古老、更加晦涩、更加坚韧的气息猛然扩散开来,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将我笼罩!
那股即将爆发的、冰冷的失控能量,狠狠撞在这堵无形的“荆棘之墙”上!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能量被极度压缩和束缚的沉闷嗡鸣!
我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股反噬的力量被硬生生堵回体内,震得我气血翻腾,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扑倒。
预想中撞击冰冷地面的疼痛并未传来。
几根最为柔韧的细荆棘条,如同有生命的触手般,悄无声息地延伸过来,极其轻柔地托住了我下坠的身体,缓冲了力道,然后将我轻轻放在地上。
它们做完这一切,表面的乌光瞬间隐去,又变回了普通枯藤的样子,微微晃动着。
我瘫软在地,浑身像散了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有胸膛剧烈起伏,咳出带着冰碴的血沫。
石坚从巨岩上一跃而下,落在我身边。他的目光先是极其锐利地扫过那些恢复平静的荆棘,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甚至比看到我演练锻体术时更甚。
然后,他才看向奄奄一息的我。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搭在我的脖颈一侧。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冰凉,而是带着一丝极细微的、探查的暖意。
片刻后,他收回手,沉默地看着我。
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极其复杂、仿佛第一次认识这片土地般的语气,低沉地开口,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
“……它们……在护着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那道隐藏在暗处的冰冷窥视,在这一刻,如同受惊的毒蛇,倏然间退得干干净净,再不留一丝痕迹。
只剩下山谷的风,吹过无声摇曳的古老荆棘,和我破碎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