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同治年间,鲁地,潍县年集。
腊月的风像刀子,却割不断十里八乡涌向县城的热情。潍县年集,是鲁东最大的年货市集,更是各路人马卖艺淘食的重地。
锣鼓家伙响得震天,鞭炮碎屑和着尘土飞扬,空气中混杂着糖瓜的甜腻、油炸果子的焦香、牲畜的臊气,还有万人攒动的汗味,熬煮成一锅名为“年味儿”的滚粥。
今年年集,最出风头的不是喷火的、耍猴的、拉洋片的,而是城隍庙前空地上新来的一个傀儡戏班子。班主是个干瘦的中年人,寡言少语,眼神浑浊,自称“木居士”。他带来的几只大木箱里,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十几个做工极其精美的桃木人偶。
生旦净末丑,角色齐全。人偶皆以陈年桃木雕成,关节灵活,描金绘彩,眉眼传神,穿戴的竟是真丝的微缩戏服,针脚细密,华美异常。
锣鼓一响,好戏开场。木居士一人坐在幕后,十指翻飞,操控着丝线。那台上的桃木人偶便如同活了过来,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喜怒哀乐,栩栩如生。演《牡丹亭》,杜丽娘的水袖能甩出千般哀怨;演《闹天宫》,孙悟空的筋斗能翻出满天星斗。
围观的人群看得如痴如醉,喝彩声几乎要掀翻城隍庙的屋顶。铜钱如同雨点般扔进场子。
人群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名叫小满,也跟着家人来看热闹。她不像旁人那样只顾叫好,一双清澈的眼睛却总忍不住往那幕后瞟。
她自幼眼尖心细,总觉得那班主木居士操控人偶的手法快得有些诡异,不像是在单纯提线,倒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而且,那戏台周围,似乎总是萦绕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闻久了让人头晕晕的,只想一直看下去。
一出戏罢,人群久久不散,要求加演。木居士拗不过,又演了一出《钟馗嫁妹》。戏至高潮,钟馗怒目圆睁,挥剑斩妖,台下采声雷动。
小满却猛地蹙起了眉头。
她看得分明,就在那桃木钟馗挥剑的瞬间,它身上连接着的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银线,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顺着丝线,逆流而上,飞快地没入了幕后!
而那股甜腻的香气,似乎也随之浓郁了一瞬。
她心头莫名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悄然蔓延。
戏散场了。人们心满意足地散去,脸上还带着痴迷的笑容,讨论着刚才的精彩,脚步却都有些发飘,眼神也显得比来时迟钝了些许。
小满跟着家人往回走,却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她看见那班主木居士正在收拾家伙,那些下了台的桃木人偶被仔细地放回铺着软布的箱子里,一个个眉眼低垂,安安静静,仿佛刚才台上的鲜活灵动都只是幻觉。
接下来的几天,木居士的傀儡戏天天爆满,场场精彩。但小满发现,那些天天来捧场的街坊邻居,似乎有些不对劲。
卖炊饼的王大叔,往常算账精明得很,如今却常常找错钱,眼神发直。 隔壁绣花最好的李婶,绣出来的鸳鸯歪了脖子,自己却浑然不觉,嘴里老是哼着傀儡戏里的调子。 就连她那个最调皮捣蛋的弟弟,看完戏回来也老实了不少,却变得有些蔫头耷脑,反应慢半拍,叫他名字都要喊两三声才应。
他们依旧每日准时去占位置看戏,脸上带着那种满足又空茫的笑容,仿佛看戏成了每日必需的头等大事,看完之后,便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乖乖回家,举止规矩得令人心头发毛,却少了以往的鲜活气。
像是…像是一群被无形丝线牵着的…乖巧的木偶。
这个念头让小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越想越怕,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午后,趁着木居士外出采买的空档,悄悄溜到了戏班子暂住的破旧马车旁。
马车帘子低垂。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缝隙往里看。
车厢里,并排躺着那几个华丽的木箱。箱盖没有盖严。借着缝隙透入的光,她看见里面那些桃木人偶,竟然并非完全静止!
它们依旧保持着戏台上的姿态,但指尖或衣袂,却在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颤抖着!仿佛…仿佛在继续演绎着无人观看的戏文!
更让她头皮发炸的是,她清晰地看到,每一具人偶的天灵盖位置,都延伸出一根比发丝还细、近乎透明的银色丝线!这些丝线穿透了木箱的顶板,笔直地射向天空,没入高高的云层之中,不知连接向何方!
难怪那班主十指翻飞便能操控如此多偶人!原来真有“线”!但这线,为何通向天上?!
小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逃走了。她不敢告诉大人,大人只会笑她孩子话。她只知道,必须阻止这一切!
又一夜,戏散人痴。小满躲在暗处,眼看最后一名观众如同梦游般离去,她咬紧牙关,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和一小罐火油。
她趁那木居士背身收拾的功夫,如同灵猫般蹿上戏台,将火油猛地泼向那只装着“杜丽娘”和“钟馗”的主偶木箱,火折子一划!
“轰——!”
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吞噬着华美的戏服和干燥的桃木!
“唔啊——!!!”
木居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像是被烧着了尾巴的猫,疯狂地扑上来救火!但那火油助燃,火势极猛!
燃烧的木箱中,传出“噼啪”的爆响。那些精致的桃木人偶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发出尖锐的哀鸣!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混合着焦糊味弥漫开来!
就在主偶“杜丽娘”被火焰吞没的刹那——
小满骇然看到,一道凝练的、闪烁着乳白色微光的气流,猛地从燃烧的偶身中逸出,仿佛有生命般挣扎扭动!那分明是前日来看戏、后来变得痴痴傻傻的李婶的模样!
紧接着,又一道暗淡些的、孩童形态的光气逸出,是她弟弟的模样!
一道又一道!近百道形态各异、或凝实或虚幻的乳白色光气,如同被从巢穴中惊起的萤火虫,猛地从燃烧的木箱和其余未着火但剧烈震动的木箱中挣脱出来!
这些,就是被桃木偶吸走的人魂精魄!
它们挣脱后,大部分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原地茫然盘旋片刻,便化作道道流光,倏然断裂了与天空的联系,朝着县城各处——它们原本肉身的所在方向,疾飞而去,没入夜色之中。
小满知道,这些魂丝归位,那些痴傻的人,或许能慢慢恢复。
然而,仍有数十道最为粗壮、最为明亮的银色丝线,并未断裂!它们顽强地抵抗着火焰,另一端依旧牢牢地深入高高的、漆黑的云层深处!仿佛云层之上,有什么东西在死死地拽着它们!
火焰最终吞噬了一切可燃之物。戏台上一片狼藉,焦黑一片,只剩下些许残骸和袅袅青烟。
木居士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葬身火海还是趁乱逃走了。
小满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那些依旧连接天地的银色丝线,心中充满了后怕与茫然。这些东西,到底连着什么?
清晨,前来收拾残局的人们,在灰烬中拨拉了半天,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在那“杜丽娘”烧毁的偶身残骸心口位置,发现了一小片半焦的、质地奇特的黄色符纸。
符纸边缘卷曲焦黑,但中间部分依稀可见用朱砂绘制的图案——那并非是寻常的道家符咒,而是两条龙与蛇相互纠缠、首尾相衔的诡异图腾!线条古朴扭曲,充满了古老而邪异的气息。
没人认得这图代表什么,只觉得看久了心头发慌,便被当作不祥之物,随手扫进垃圾堆,与其余的灰烬一同,被寒风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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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桃偶戏(傀儡妖·窃魂控心)
出处: 傀儡摄魂之说见于《朝野佥载》“匠作木偶舞于庭”,《录异记》亦有“木人成精”记载。本章取桃木辟邪反成养灵之所之悖论,融“牵丝戏”之形,塑以桃木偶为媒、窃取生人魂丝之邪术。
本相: 百年桃木本可辟邪,然若以秘法雕刻、并以邪符(龙蛇图腾)祭炼,反成滋养阴灵、容纳魂丝之邪器。桃木偶登台演活人戏,并非单纯操控,实乃以其为诱饵与通道,唱念做打间,散发惑心异香,吸引并窃取观戏者之魂丝(部分心神精力)。魂丝沿特制银线上传,汇于幕后操控者或更高存在。失魂丝者,轻则精神萎靡反应迟钝,重则如提线木偶,心智受制。
理念:丝线牵魂演悲欢,心失一窍做人偶。 桃偶戏之害,在于潜移默化间窃取心神。以精彩表演为糖衣,包裹窃魂之实,令人防不胜防,沉溺其中而不自知,最终失却自我,沦为浑噩活偶。少女小满以火破邪,毁偶释魂,彰显赤子之心可破诡诈。然部分魂丝仍连天不断,暗示幕后另有主使,傀儡师或亦为棋子。灰烬中残存龙蛇纠缠之邪符,则明确指向此窃魂邪术之源头,恐与某些古老邪教或隐秘传承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