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的午门雪审落幕后,京师的寒雨断断续续飘了半月。
铅灰色的云层压在正阳门的檐角上,连宫墙下的石狮子都裹着层湿冷的潮气,可一道从大内递出的圣旨,却像团烧得旺的炭火,骤然烫热了朝野上下的目光。
“盐票一案,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限四月内具结,不得迁延。”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还在稽查行辕的庭院里回荡,叶臻已被“请”进了后院的静室——说是软禁,实则外松内紧,门口守着的锦衣卫腰佩绣春刀,连她窗前的竹影动一下,都会引来两道警惕的目光。
从那日起,每日卯正时分,三司的差役便会准时叩门。
有时是刑部的人来核对盐票母本的笔迹,有时是大理寺的评事来盘问盐帮交易的细节,有时又是都察院的御史来翻查她早年在江南开盐铺的账册。
那些堆积在案头的卷宗,渐渐摞得比人还高,纸页间夹着的盐引、商契、往来书信,被翻得边角发毛,连她自己都快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对着同样的问题,重复同样的回答。
静室里没有炭火,只有一盏油灯从清晨燃到深夜。叶臻常常对着满桌的账册发呆,指尖划过“七姓盐商”的名字时,会想起去年在扬州,萧澹然隔着画舫的窗,递给她的那杯冷茶——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场关于盐的博弈,会拖到春天,拖进三司会审的大堂,拖得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会审的大堂设在旧贡院的正厅,往日科举放榜时的热闹早已散尽,如今只余下高阔的穹顶压着人心。
厅中悬着两幅明黄绸幔,上面用墨笔写着“肃静”“回避”,字体遒劲如刀,衬得堂下的青石地面愈发冰冷。
主审位上坐着刑部尚书韩砺,他年近花甲,满脸沟壑里藏着半生断案的锐利,手边的惊堂木拍下去时,连梁上的灰都要簌簌往下掉;左侧副审是大理寺卿卫衡,此人素来温和,总拿着把折扇慢悠悠地摇,可目光扫过卷宗时,却比谁都看得仔细;右侧监审的都察院左都御使秦砚最是莫测,他极少开口,只在关键处提笔记录,墨汁落在纸上的声音,倒比韩砺的惊堂木更让人不安。
堂审的次序早有定数。
先是七姓盐商的当家人被带上来,为首的王东家穿着囚服,却仍端着几分架子,直到刑部差役把一叠账册甩在他面前——那是去年他私挪盐课的记录,每一笔都有户部的印鉴为证,他才瞬间瘫软在地上,供词断断续续,从勾结漕帮到虚报盐产量,越说越乱。
接着是户部侍郎赵旻。他被带上来时还强撑着体面,可当大理寺的人拿出他与盐商往来的书信,信里“分润盐利”的字眼刺得他脸色煞白,最终只能伏在地上,连称“罪臣知罪”。
最后是盐帮的阎四爷,他是个粗人,被按在堂下时还想挣扎,直到秦砚慢悠悠地念出他与海寇交易的时间地点,他才垂头丧气地闭了嘴,承认曾帮盐商私运私盐。
所有人都在堂下各执一词,唯有叶臻,每日被带上来后,便直直跪在青石地上。
起初她还垫着层棉垫,后来棉垫被磨破了,膝盖直接贴在冰凉的石头上,没几日便生出了厚茧。
可她从不多言,只在三司问到时,才条理清晰地回话,末了还会补充一句:“七姓旧账亏空三百万两,盐票母本可补其半,若陛下愿许民间盐票流通,不仅能填了亏空,还能解江淮百姓的盐荒。”
这话她在堂上说了三次,每次都引得韩砺皱眉,卫衡停了折扇,唯有秦砚,会抬眸看她一眼,目光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到了夜里,叶臻会在灯下把白日的供词重新整理,她用细竹片把关键的数字刻下来——七姓私吞的盐课、盐帮与海寇的交易金额、盐票覆盖的州县数,每一道刻痕都像在磨刀,磨得她指尖生疼,却也磨亮了眼底的光。
三月十五那晚,雨下得格外大。檐角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叶臻正对着油灯补算盐票的流通量,忽听得门外传来轻响——是秦砚的贴身小厮,递来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只写着“偏厅一叙”四个字。
她跟着小厮穿过回廊,雨丝打湿了她的衣摆,冰凉的触感顺着袖口往上爬。偏厅里只点了一盏烛台,秦砚坐在阴影里,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见她进来,才慢悠悠地开口:“叶姑娘可知,陛下为何要三司会审?”
叶臻站在烛火的光晕外,声音平静:“为查盐票真伪,为定七姓罪责。”
“不全是。”笑了笑,指尖在桌案上敲了敲,“七姓盐商盘踞江南盐场数十年,盐课大半流入他们腰包,陛下早想削其势力,可又怕操之过急,乱了天下盐政——说白了,是想借你这把刀,割掉这颗毒瘤,还不能伤了国本。”
雨珠顺着屋檐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恰好掩住了叶臻骤然加快的心跳。她抬眸看向顾退之,烛火在他眼底映出两点微光:“秦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做这把刀?那刀口,该朝谁?”
秦砚却不直接回答,只从袖中摸出一枚蜡丸,递到她面前。
蜡丸是深褐色的,表面还沾着点泥屑,显然是从密道里送来的。“你不用急着答,”他的声音压得更低,“这蜡丸里是中秋前的定案风向,到时候你自会明白。记住,会审的每一步,都得按‘慢’字来走。”
叶臻接过蜡丸,指尖触到蜡壳的凉意,忽然想起那日在午门,皇帝看她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怒,没有疑,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权衡。
她攥紧蜡丸,转身走出偏厅时,雨还没停,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竟让她生出几分清醒的寒意。
四月廿十八这天,是三司会审的最后期限。天还没亮,韩砺、卫衡与秦砚便在刑部的书房里聚了头,桌上摊着三叠厚厚的供词与证据,烛火一夜未熄,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七姓私挪盐课的账册有户部印鉴,勾结海寇的证词有阎四爷签字画押,还有漕帮递上来的交易记录,桩桩件件都跑不了。”韩砺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疲惫,“至于叶臻的盐票,查来查去,都是她在江南时为解盐荒搞的民间自救,既没挪用官银,也没通敌的痕迹——这折子,该怎么写?”
卫衡把折扇展开又合上,沉吟道:“按实写。陛下要的是证据,不是罗织的罪名。叶臻的盐票虽不合规制,可确实救了江淮百姓,若定她的罪,怕是会寒了民间的心。”
秦砚一直没说话,直到两人都看向他,才缓缓开口:“就按实写。不过,折子末尾要加一句‘七姓虽罪证确凿,然其家族牵涉江南盐工数万,恐骤定罪引发民变’——给陛下留个台阶。”
三人最终达成一致,由卫衡执笔,韩砺与秦砚联名,把折子誊写清楚。当那封盖着三司大印的奏折被装入锦盒,由锦衣卫连夜送入大内时,叶臻正在静室里对着油灯发呆——她知道,这封折子递上去,便是会审的终局,可她心里却没半分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结束。
果然,第二日清晨,传旨的太监又来了。他站在庭院里,手里拿着那封折子,语气平淡地念出皇帝的朱批:
“案结,功过并录。
封澹然公,以观后效; 原流放籍一笔勾销
旧罪未赦,秋后议处。”,
”
墨迹未干,雪光映朱,像一道赦令,也像一道新枷。
两个字,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叶臻的心沉了下去。她太清楚秋后再议——是拖延。拖延到四月过去,拖延到夏天来临,拖延到所有人都快忘了这场会审,然后,拖进秋后。
五月端午那天,京师的街头忽然传起了流言。卖粽子的小贩一边给客人包粽子,一边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叶大人这次要因祸得福,陛下打算封她做盐政副使,掌天下盐课呢!”
这话像长了翅膀,没几日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有人说叶臻是靠盐票立了功,有人说陛下是看中了她的才干,还有人说,是秦砚在陛下面前替她求了情。
叶臻听着窗外的流言,只觉得讽刺——她还是个被软禁的人,怎么就突然要当盐政副使了?
可流言还没平息,六月初一那天,又有新的传言冒了出来。
这些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可皇宫里却始终没动静。
有人去户部打听,户部的人只说“不知”;有人去问大理寺卫衡也只摇头;连秦砚,都借着巡查的名义,再没踏近过稽查行辕半步。
直到七月初,钦天监忽然贴出告示,说陛下命他们择了个吉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斩立决。
告示上没写斩谁,可京师的人都明白,这是为七姓盐商定的日子,也是为这场拖了半年的盐票案,定的终局。
叶臻看到告示那天,正在院子里晒账册。秋老虎的太阳晒得人发晕,她却盯着告示上“八月十五”四个字,看了许久。
她想起顾退之给她的那枚蜡丸,至今还藏在枕下——原来他说的“中秋前定案”,是这个意思。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民间有烧纸祭祖的习俗。
稽查行辕的静院里,也飘着淡淡的纸灰味,混着院角那棵老桂树初开的花香,冷得人心里发颤。
叶臻搬了张竹椅坐在月下,手里捧着一叠纸——那是三司会审所有供词的副本,是她前几日趁着差役换班的间隙,偷偷抄下来的。
她把纸一张张铺在石桌上,又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嗤”的一声点燃。
火光在夜色里跳动,映着她平静的脸。纸页被火舌舔舐着,渐渐卷成焦黑的碎片,那些关于盐课、关于海寇、关于七姓的文字,在火光中一点点消失。
她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从春到秋,三个月的会审,三个月的磨剑,刀早就磨好了,现在,就只待刀鞘了。”
她没说这刀要斩谁,也没说刀鞘在哪里。只是看着那些灰烬被夜风吹起,打着旋儿飘向远方——飘向皇宫的方向,飘向江南的盐场,也飘向八月十五那天,注定要染血的断头台。
桂树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带着点清苦的香。
叶臻抬手把最后一张纸丢进火里,看着它化为灰烬,忽然轻轻笑了笑。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出眼底的坚定——这场博弈,从她拿出盐票的那天起,就没打算输。
而八月十五的中秋,不过是这场博弈的,最后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