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生活
深夜,西山岛南的石公山采石场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采石场下方那长达三里的石砌码头,却依旧被火把映照得亮如白昼。
原来,是众多民夫正忙着推着大车,争分夺秒地连夜装船。
梁氏和米娃一直静静地等着,直到此时,才轮到她们划着船缓缓靠上码头。
刚一靠岸,采石场的管事便走上前来,要求她们出示红头签,这红头签乃是出发前一天从县里领到的,上面有着唯一的编号,还标注着船的大小。
管事就着手中明亮的火把,仔细地将编号记下来,随后在红头签上盖了个戳,又递还给梁氏,同时发给梁氏四张饭票。
管事高声吆喝一声:“一料!”
随着这一声令下,民夫们立刻行动起来,将装在箩筐中的石头,稳稳地抬到娘俩的船上,一共装了六筐后,便停下了动作。
刹那间,水线一下子就升到了船舷边上,好在两名民夫从船上下去后,船身又略微升高了一点。
“把船开到远处去,别在这儿挡道。”管事不耐烦地挥挥手,催促着她们赶紧离开。
于是,娘俩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船只,小心翼翼地避开码头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船只,慢慢驶向外侧,寻找合适的泊位。
她们的船不大,离开码头不到一里地,便寻到了合适的地方停靠。
随后,母子二人下船,前往不远处的大食堂,凭两张饭票,一人领到一大碗糙米饭、一条腌青鱼,还有一碗有蛋花的苦瓜汤。
米娃就着一条半咸鱼,吃了一碗半饭,吃得直打嗝。
“太好吃了!”半大少年满脸幸福,“就这咸鱼,我都想天天拉石头。”
“瞧你这出息,跟咸鱼没啥两样。”梁氏笑着嗔怪道,不过这江南公司确实财大气粗,能把鱼腌得这么咸。
听说股东有大盐商,舍得放盐,肯定没错。
吃完饭,母子俩回船上睡了一觉,天刚蒙蒙亮,梁氏就起来,用剩下的饭票领了四个馍、两个咸鸭蛋,还打了凉白开。
拿回船上叫醒米娃,母子俩就着咸鸭蛋吃了馍,便抓紧时间返程。
回去时一路顺流,虽满载却省时省力。
还没到中午,小船就回到了昆山,那签子背面清楚地写着段号“二十二”。梁氏虽说不识字,但一到十这几个简单的数字还是认得的。
母子俩接着把船缓缓划到了二十二段,亮出签子后,没过多久,就有人迅速上来,拿起铁钩稳稳地勾住箩筐,随后一筐接着一筐地把它们吊上了大堤。
当最后一筐也被顺利吊起时,梁氏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次的任务总算是圆满完成了。
接着,娘俩又划着船特意绕了远路,从夏驾河返回县城,原来,是因為李华在这儿负责修建水闸。
江南一带河道密布、纵横交错,就在昆山境内的六十二里吴淞江上,仅仅往北的支流就多达六条。
这六条彼此平行的河道,对于昆北的百姓来说,意义非凡,它们不仅为百姓提供了生活所需的饮用水,保障了农田的灌溉用水,还方便了百姓的日常出行,所以,绝不能简单地将它们一堵了之。
要想妥善解决问题,就必须设立闸门,平日里,闸门保持开放,方便船只通行;一旦洪水来袭,便及时关闭闸门,有效防止涝灾,而这,也正是整个堤防工程中最为棘手的难点所在。
好在有潘季驯这样的能人在。
潘中丞和郑若曾不辞辛劳,顶着风吹雨淋,逐一跑遍了所有的河道之后,他们又经过反复的琢磨和推敲,才根据每条河道的不同特点,分别为这六条河量身设计了不同的水闸。
夏驾河,其宽度达十丈,在设计上采用了左右双闸的形式,每个闸口均设有前后两道闸门,在闸边还刻有水标尺,通过它,能够清晰知晓何时开启一闸,何时需要开启双闸。
遥想从前,仅这夏驾河一处的河闸建设,所需时长便要超过半年。
然而如今,得益于混凝土和预制板的应用,整个工程的难度大大降低,变得相对简单许多。
此次闸门选用竹筋预制板,该预制板的浇筑工作在别处完成,而闸室和闸墩的建造,则运用了版筑法,即直接进行混凝土浇灌。
版筑法,乃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建筑技艺,简单来说,就是先用木板搭建好框体,在框体外侧再用木桩和木棍进行支撑,随后用绳索将其牢牢绑缚固定,以此确保结构的坚固性,之后,再往框体内填土并打夯。
在历史上,绝大多数城墙的建造,乃至万里长城的修筑,都采用了这种技法,实际上,即便到了四百年后的今天,高楼大厦的浇筑建设,采用的亦是同样的方法。
李铭原本打算向工匠们传授一下浇筑之法,但看到人家已然有现成的成熟法子,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再班门弄斧。
他最后给潘季驯提了两个关键要点,其一,混凝土在凝固过程中会释放热量,必须通过浇水来降低温度,其二,浇筑时需让工人用棍子捣实,以消除空隙,确保混凝土紧密结合。
实际上,这些细节通常是后世那些动辄几十上百米的大型工程才需要考虑的,目前只是浇筑几米高的水闸,即便忽略这两点,问题也不大。
混凝土问世后的一百年里,谁又会知晓这些呢?还不是照样施工?
但这条堤坝至关重要,李公子宁愿多一分谨慎,也不愿留下任何隐患。
这让潘总对他另眼相看,觉得这个看似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或许也有可取之处。
母子俩划船进入土堤的闸口,只见一群工匠正在毛竹搭建的脚手架上忙碌。
米娃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在最高处劳作的父亲。
“爹爹!”他激动地挥手大喊。
“哎!好儿子!”不少工匠调皮地齐声应道:“你娘呢!”
“你这小子,瞎咧咧啥!”李华笑着骂了一句,随手甩出一瓦刀泥点子,算是回敬那帮乱说话的家伙。
他朝着儿子招了招手,又冲妻子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然后用力将一尾三斤多重的草鱼,从高处精准地丢进了船舱里。
“晚上把这鱼做了。”
早上关闸清淤的时候,收获着实不错,抓了不少大鱼,这条草鱼就是他分到的一份。
梁氏也甜甜地朝丈夫笑了笑,随后缓缓摇着橹,驾着船回去了。
傍晚时分,娘俩总算回到了县城,在码头交了签子后,领到了这次跑船的“补贴”——四斤米、二两油以及三钱盐。
要是能开二料船,能领到的物资可就多一倍呢,娘俩亲眼看到,前面有一艘五十料的大船,领走了两袋大米、一大桶油,还有一大包盐。
虽说那样的大船得十来个人一起操作才能运转得过来,但看起来还是比她们这小船划算多了。
哎,真不该这么想,他们出船本就不是冲着赚县里这点好处去的。
梁氏心里清楚自己那点私心,着实有些羞愧,说白了,就是觉得出船挣的工分比编筐要多些。
娘俩把鱼和粮油装进箩筐,高高兴兴地往新安民社四保六里七甲的家走去。
到了家,梁氏让儿子先去接弟弟妹妹,再挑一担水回来。
她急忙打开门,放下箩筐,开始处理那条大草鱼。
忙活了好一阵,天已经完全黑了。
火塘里的火苗欢快地跳动着,发出明亮的光,锅里的鱼汤香味飘散开来,引得隔壁的孩子又馋得哭了起来。
孩子们围在火塘边,不停地抽着鼻子,喉咙里发出咕嘟嘟的声音,那是在使劲咽着口水。
就在这时,屋门开了,李华扛着扁担走进来。
“爹爹回来啦!”小儿子和小女儿欢呼着,蹦蹦跳跳地迎上去,扑到父亲怀里,“终于可以开饭喽。”
“回来了,洗洗吃饭吧。”梁氏站起身,接过丈夫的扁担。
“嗯,你也辛苦了。”李华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妻子的脸。
在火塘光的映照下,梁氏的脸红扑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