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它来了
隆庆三年,第一场飓风提前来袭。
七月初五,午时天色便如墨般漆黑,狂风骤然掀起,飞沙走石,工地上的人几乎都难以站稳。
区长们见势不妙,立刻安排里长、甲长带领民夫,将未开封的水泥和施工工具搬入仓库。
而那些已搅拌好的混凝土,只能无奈舍弃。
才收拾到一半,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快!抓紧时间!”工地上,里长和甲长们扯着嗓子喊道,“先不管别的,救水泥要紧!”
与水泥打交道大半个月后,众人皆知它遇水会结块,一旦被暴雨淋湿,整袋水泥都会报废,要知道,一袋水泥价值一两银子啊!
民夫们拼尽全力,一趟又一趟地将水泥扛进仓库。
船上的水泥来不及卸货,船娘、船夫以及船老大爷们急忙用油布、草席,甚至自己的棉被覆盖在水泥上,随后划船回城避风。
狂风呼啸不止,雨越下越急,很快就倾盆而下。
天空骤然变得煞白,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鲁晨站在南山寺的屋檐下,望着江岸被雨幕完全覆盖。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无情地打在鲁晨的脸上,让他急切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怎么来得这么早?不是说通常七月才有真正的飓风吗?”
“偏偏遇到这种不合时宜的风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李铭试图安慰父亲,“好在关键的江段已经加固完毕,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真的吗?”
“就算你不信我,也该相信潘中丞吧?”李铭努力挤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就算不信我们,也该相信科学的力量,水泥混凝土是坚不可摧的!”
“哦,那真是太好了。”听到儿子的话,鲁晨的忧虑一扫而空,他伸了个懒腰说,“这么大的雨,看来可以好好放个假了。”
随后,他朝大殿里的范大同喊道:“兄弟,炒两个菜,咱俩喝两杯。”
另一边,狂风卷起海洋上的浓重水汽,肆无忌惮地扑向岸边,暴雨如注,整整一天未曾停歇,天空依旧乌云密布,未见丝毫放晴的迹象。
对于昆山县而言,这场雨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太湖周边十几个县域的雨水汇聚成巨流,沿着河道奔腾而下,最终都涌向了这片土地。
尤其吴淞江,承载了七成的水流压力,此刻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昆山的肩上。
姚家堰的堤坝上,潘季驯静静地站立着,目光坚定地望向那波涛汹涌、一片漆黑的江面,心中暗自盘算着应对之策。
郑若曾身披蓑衣,手持竹杖,艰难地站在潘季驯身旁,狂风裹挟着暴雨,让年迈的他几乎无法睁开双眼。
目睹潘季驯稳如磐石、目不转睛的模样,郑若曾心中涌起深深的敬意。
“中丞,您这身子骨真是硬朗,我如今连说话都费劲儿。”郑若曾感叹道。
潘季驯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你多大岁数,我又多大?”
“我今年六十六岁,中丞您……”郑若曾话到嘴边,才恍然记起潘季驯比他小了十八岁,尚未及知天命之年。
两人分明是两代人。
老郑暗自汗颜,这潘总理看起来过于成熟,让他一直误以为彼此是同龄人。
郑若曾正欲找话缓解尴尬,潘季驯却举手示意他安静。
“何事?”郑若曾低声询问。
“听,那涛声。”潘季驯答道。
郑若曾侧耳细听,耳边只有风声和杂乱的声响,哪里分辨得出异样。
潘季驯指了指西边,郑若曾连忙举起望远镜,这次终于看清了。
一条白色的水线映入眼帘,看似缓缓而行,实则速度极快地奔腾席卷而来,隆庆三年的飓风汛,就此拉开了帷幕。
不过短短十几息的工夫,汹涌澎湃的江水便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地撞击在江堤之上。刹那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打破了寂静,江水卷起丈许高的浪花,仿若一头愤怒的巨兽在咆哮。
有两人躲避不及,被飞溅而起的江水溅了个透身,浑身湿漉漉的。
江中的洪水在狂风的强力裹挟下,愈发疯狂地冲击着江堤,那股凶猛的劲头,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受到冲击的,便是上次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修筑的消波堤,那是一道用二十根木梁和几百筐砖石精心筑成的三棱柱,原本承载着众人抵御洪水的期望。
仅仅过了顿饭功夫,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几根木梁竟生生折断,随着木梁的断裂,一筐筐沉重的砖石失去了约束,顿时被汹涌的江水冲得七零八落,不知所踪,余下的木梁也在洪水的强大力量面前不堪重负,纷纷被连根拔起,随后被洪水远远地冲走。
目睹消波堤如此轻易地就被摧毁,郑若曾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在这强大的天地之力面前,人力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太恐怖了,天地之力简直非人力可以抗衡,照这个势头,这道土堤肯定是保不住了。”郑若曾喃喃自语道。
潘季驯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紧紧地盯着洪水,只见洪水轰鸣着冲挤进失去屏障的堤坝拐弯处,震耳欲聋的涛声打破了空气的寂静,浪翻涌而上,竟达到了两三丈高,那场面,让人不禁心生恐惧。
两人脚下的土堤已然摇摇欲坠,外侧堤面的大块泥土不断塌陷。
“快走吧,中丞……”郑若曾急切地催促道。
潘季驯却朝着那令人恐惧的江潮,放声大笑起来。
“孽障休要张狂,老夫在后头等着你,咱们再较量一番!”
说罢,他腿脚利落地跳上了身后的格堤。
郑若曾在儿子的搀扶下,被远远落在了后面,郑若曾刚踏上格堤,就听到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那丈许高的江堤,如沸汤泼雪一般迅速坍塌,转眼间就撕开一个丈许宽的口子。
决口处还在急速扩张。
黑沉沉且泛着白沫的洪水,汹涌地冲过决口,然而,它被两侧的格堤限制住,无法向两边蔓延,只能将全部的力量,愤怒地朝正面的遥堤倾泻而去!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蕴含着无穷力道的洪水,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遥堤上!
那座用毛石混凝土筑就的大堤,在巨浪中纹丝不动,毫发无损!
郑若曾缓缓恢复了呼吸,只觉双腿发软,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他几乎是被儿子扛着,走过格堤,来到遥堤上,与潘季驯以及李铭等人会合。
在他们身后的遥堤之下,无数火把在雨中艰难地燃烧着,仿佛在顽强抗争着这场风雨的侵袭,民夫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更多人则赤着上身,神情紧张地待命于此,他们身后,一袋袋砂石早已装好,只等随时投入战斗,修补这最后的防线,从开工到如今,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遥堤外的月堤都还没来得及修建呢。
民夫们纷纷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堤上大老爷等人的反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紧张与期待。
而堤上的鲁晨等人则低着头,紧紧盯着脚下的石堤,不敢有丝毫懈怠。
每一次浪头汹涌冲击而来,都好似重重地拍在这些人心口之上,让大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种紧张感仿佛能将空气都凝固,待浪头渐渐退去,看到大堤依旧安然无恙,众人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仿佛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回来了。
这种奇妙的同频感受,让李公子真切地明白了,什么叫“同呼吸,共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