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尽头透出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柳含玉抬手挡了一下,脚步没停。她走得很稳,像是刚从地底爬上来的人不该有的镇定。可她心里清楚,那截卡在台阶缝里的铜哨不是自己漏下的——是被人抽走了半截,又塞回去一点,刚好露出个头,像在等她回头。
她没回头。
但她记住了那角度。
雾起了,一层一层漫过街口,把听雪楼的檐角裹得只剩个影子。她拐进后巷,手指在墙上一寸寸摸过去,直到触到一块略凸的铜片。她用银针尖轻轻一挑,铜片转了半圈,发出极轻的“咔”一声。
三响。
她没等里面回应,直接推门进了暗道。
地厅里灯影不动,谢无衣坐在主位,黑袍垂地,脸藏在阴影里,只一双眼睛亮得瘆人。
“你来了。”他声音平得像在说今天吃了几碗饭。
“我要看陆青崖最后留的画。”她没坐,也没寒暄,袖子一抖,炭条落在案上,三两笔就画出那个七道螺旋绕三角眼的符号。“七十七日一次,五起案子,五个标记。你这儿要是没有第六个,我就去钦天监门口吹哨子等。”
谢无衣没动,指尖在玉扳指上敲了两下。
“画烧了。”
“烧了?”她冷笑,“那你现在坐这儿跟我废话,是等我给你上香吗?”
“我得知道你看到多少。”他终于抬眼,“不是所有火,都能让画活过来。”
她盯着他,忽然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是顾尘疏前日交的市井图,边角那个符号被她用红笔圈了出来。“这画,颜料是赭石混藤黄,调得偏橘。可我在教坊司地契图上看到的同个符号,外圈是深青,内眼是淡赭,色层叠了三层,下笔稳,收锋急,是熟手。两种用色,同一笔法,谁在替谁画画?”
谢无衣沉默片刻,抬手一招。
有人从暗处捧出一卷残画,布包三层,解开时纸角已经发脆。他缓缓展开,只露出一角——正是冬夜皇陵祭仪图,香炉、幡旗、跪拜的官员,细节密密麻麻。而在右下角,石阶缝隙里,画着那个符号。
颜料还没干就被撕了,边缘糊了一片。
“这是他失踪前一夜画的。”谢无衣说,“原稿共三卷,另两卷,丢了。”
柳含玉没接话,直接从银针囊里抽出一根细针,蘸了点唾沫,轻轻点在符号边缘。颜料微微晕开,她眯眼一看,果然——外圈螺旋是深青,笔锋沉稳,带点左撇子的斜势;内眼三角却是淡赭,下笔轻,像是后来补的,但刻意模仿前者的走势。
她立刻从袖中抽出顾尘疏的几张旧图对比。那小子最爱在边角画点小玩意儿打发时间,一张卖糖人的图,担子底下就藏着这符号,用的正是赭石混藤黄,和眼前这补笔的颜料一模一样。
“顾尘疏临摹过原画。”她把针往案上一插,“但他没照抄颜色。他改了,还改得明明白白,像是生怕我看不出来。”
“他在留记号。”谢无衣点头,“陆青崖画完原稿,连夜拆成三份,一份藏楼中,一份交顾尘疏摹写,第三份……不知所踪。顾尘疏知道危险,所以用自己惯用的颜料,万一画落人手,也能让人看出‘这不是真迹’。”
“所以你们一明一暗,一个画真,一个画假,假里藏真?”她冷笑,“挺会玩。”
“我们只负责画。”谢无衣看着她,“你负责看懂。”
她没接这话,手指在残画上一寸寸划过。突然,她停在一处——香炉脚边,有个极小的点,比针眼还小,若不是她验尸验多了,习惯看微痕,根本发现不了。
她凑近,眯眼。
是个“周”字。
极浅,像是用针尖点上去的。
老周?她脑子一跳。
不对。老周从不写字,他验尸都用符号。
她猛地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张旧尸格——是三个月前那起禁军暴毙案,顾尘疏画的现场图。她翻到背面,角落有个小点,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周”字。
她呼吸一滞。
这不是名字。
是编号。
“你们这套标记,不止有符号。”她抬头,“还有暗码。一个符号,代表一次‘换命’;一个点,代表一份证据。顾尘疏每画一次,就在自己图上留个点,告诉你他那份送出去了?”
谢无衣没否认。
“你们在传信。”她声音冷下来,“用画当信纸,用颜料当密码,让顾尘疏当邮差。可你忘了,邮差也会被人盯上。”
“他知道风险。”谢无衣淡淡道,“但他选了这条路。”
“所以他那些画,根本不是为了辅助我查案。”她忽然笑出声,“是你们的交接单。我查案,你们传信,我每破一案,就等于帮你们把一封信送到了下一站——多高明啊。”
“你也可以选择不看。”
“可你们知道我会看。”她盯着他,“你们知道我查案,一根头发丝都不肯放过。所以你们把线索塞进画里,逼我一条条捡起来,拼成你们想要的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陆青崖不是失踪。他是被你们藏起来的,对不对?他画完这幅,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连夜拆稿,让顾尘疏替他活下去,继续画下去。”
谢无衣没说话。
但她已经明白了。
这不是求救。
是布局。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追查真相,其实从第一张画开始,她就在被人牵着走。
她缓缓把残画一角撕下来,收进袖中。
“下次他要是再传画,别烧。”她看着谢无衣,“也别藏。你听雪,我断案——谁的线断了,算谁的。”
“你不怕我们利用你?”
“怕?”她冷笑,“我从不怕被人用。我怕的是看不清谁在用我。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换我来牵线。”
她转身要走。
“柳含玉。”谢无衣叫住她,“第六次‘换命’,就在三日后。地点未定,但标记已经画下。”
她脚步一顿。
“在哪?”
“不知道。画还没送来。”
她没再问,抬脚就走。
刚到门口,她忽然停下。
“顾尘疏知道你们在用他吗?”
“他知道一半。”谢无衣说,“他知道画重要,但不知道为什么重要。”
“那他要是哪天不画了呢?”
“那我们就少了一条路。”
她点点头,推门出去。
雾更浓了,街角有脚步声,是衙役的皮靴,三班轮巡的节奏。她没走正街,贴着墙根绕到后巷,刚拐过弯,袖子里那张残画突然一沉。
她掏出来一看。
刚才还好好的画角,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细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割过。裂口边缘不齐,是撕的。
她心头一紧。
立刻翻看那被撕下的小角——原本只是空白纸边,可现在,对着光一照,纸背竟透出极淡的字迹,像是用米汁写的,干了就看不见,遇湿才显。
她舔了下手指,轻轻一抹。
字出来了。
两个字:东井。
她猛地抬头。
东井——就是上个月挖出毒蜡陶罐的地方。礼部侍郎派人毁井,以为证据全灭。可现在,这张画上却写着“东井”。
有人在提醒她。
还是在引她去?
她把画塞回袖中,转身就走。
巷子口站着个卖糖人的,担子歪在一边,脸上蒙着布。她路过时,那人忽然抬手,把一串糖葫芦塞进她手里。
“客官,尝尝,新熬的。”
她一愣。
糖葫芦红得发亮,最上面那颗,被咬过一口,缺口朝左。
左撇子咬的。
她盯着那缺口,没接话,转身就走。
走出十步,她听见身后“啪”一声,像是担子倒了。
她没回头。
但手里的糖葫芦,被她攥得越来越紧。
糖壳裂了,山楂汁流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
她低头一看。
糖纸上,印着一个极小的符号。
七道螺旋,绕着三角眼形。
和铜哨上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