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裂痕与冰封的火焰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切割出一道刺眼的光带，落在凌曜紧闭的眼睑上。

他几乎是立刻就醒了。

或者说，他根本未曾真正入睡。

那一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睡眠之下，是汹涌奔腾的焦虑和噩梦的碎片。Storm苍白的脸、刺耳的刹车声、闪烁的救护车灯、楼下黑压压的人群、还有那封冰冷的联盟问询函预览……它们轮番上阵，撕扯着他的神经。

身体的疲惫沉重如铅，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一种被过度透支后的麻木性警觉。他睁开眼，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

夏辰。

他还坐在那张椅子里，姿势似乎和昨晚他入睡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微微歪着，靠在椅背上，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但凌曜的目光刚扫过去，夏辰的眼睫就颤动了一下，立刻睁开了眼睛，眼底有细微的血丝，却瞬间恢复了清明，直直地看向他。

“醒了？”夏辰的声音带着一丝刚醒时的沙哑，但更多的是关切，“感觉怎么样？”

凌曜没有立刻回答。他撑着身体坐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露出瘦削的锁骨和依旧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他避开夏辰过于灼热的目光，掀开被子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浴室。

“还好。”他扔下两个干巴巴的字，关上了浴室门。

冷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短暂地驱散了脑中的混沌。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难看，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嘴唇缺乏血色，整个人像一尊即将碎裂的冰雕，勉强维持着形状，内里却布满了裂痕。

“赛场才是该待的地方。”

昨晚自己那句执拗的话在耳边回响。真的可以吗？他攥紧了洗手台的边缘，指节泛白。那双曾经在赛场上洞悉一切、稳定操作的手，此刻竟有些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

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恶心反胃的感觉。不行，必须可以。他没有退路。躲起来？承认崩溃？让那些等着看他笑话、将他生吞活剥的人得逞？绝无可能。

他用极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整理好表情，走出浴室。

夏辰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凌曜的心几不可查地空了一下，但随即听到外面客厅传来极轻微的响动。他走出去，看到夏辰正从带来的保温袋里拿出几个餐盒，摆在桌上。

“经理让人送来的早餐，还热着。”夏辰解释道，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吃点东西，一会儿不是还要开会？”

凌曜的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点心和小米粥，胃里一阵翻腾，毫无食欲。但他还是沉默地走过去，坐下，拿起勺子，机械地开始往嘴里送粥。味道寡淡，如同嚼蜡。

夏辰坐在他对面，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他。他看着凌曜近乎自虐般地强迫自己进食，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下掩藏的脆弱，看着他那份近乎偏执的、用纪律和责任铸造起来的坚硬外壳。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他知道凌曜在逞强，在用他最熟悉的方式——承担、前进——来逃避内心可能存在的崩塌。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他只知道，他必须守着这个人。

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

距离队内会议还有一段时间。凌曜放下勺子，站起身：“我去训练室。”

夏辰立刻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凌曜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反对。

训练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机器闪烁着待机的微光。凌曜径直走到自己的机位前坐下，开机，动作流畅却透着一股僵硬的程序化。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点开了游戏客户端，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浏览一下新闻或论坛——那些地方此刻想必早已腥风血雨。

夏辰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也默默登录了游戏。

凌曜直接开始了单人排位。他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几个打野英雄之一，动作快得几乎有些仓促，仿佛慢一秒就会被什么东西追上。

游戏开始。

最初的几分钟，他看起来和往常似乎没有太大区别。刷野路线精准，惩戒时机完美，甚至还能抽空切屏观察各条线上的情况。但夏辰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太了解凌曜了。了解他每一个操作背后的意图，了解他每一次移动所蕴含的节奏。

现在的凌曜，节奏不对。

太快了，太急了。那不是一种充满攻击性的迅猛，而是一种…被焦虑驱动的、失了方寸的匆忙。他像是在和看不见的秒赛跑，疯狂地压榨着每一秒，试图用高速的操作填满所有的思维空隙，不让任何杂念有可乘之机。

一次常规的反野入侵，他计算好了伤害和时间，原本可以安全撤离，却在对方中单消失在地图上的瞬间，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继续深入的决策。

“别去！”夏辰几乎要脱口而出。

屏幕上，凌曜操作的英雄果然被及时赶到的对方中野包夹。技能交叠的光芒闪过，屏幕瞬间灰暗。

First Blood!

一血提示音冰冷地响起。

凌曜放在键盘上的手骤然收紧，手背青筋凸起。他盯着灰色的屏幕，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足足过了两三秒，他才松开手指，复活，再次出门。

接下来的对局，那种微妙的失控感愈发明显。他的操作依旧犀利，偶尔甚至能打出一些看似炫目的亮眼操作，但整体的节奏却变得破碎而混乱。该稳的时候冒进，该凶的时候却又莫名迟疑。他不再像那个掌控全局的节奏大师，更像一个凭借肌肉记忆和本能操作的顶尖打手，却丢失了最重要的灵魂——冷静的判断和大局观。

夏辰的心揪成了一团。他看得分明，凌曜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长时间集中，那些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煎熬正在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竞技状态。他试图用高强度的训练来麻痹自己，结果却适得其反。

又一局排位，因为凌曜一次过于激进的越塔指挥，导致团队团灭，被对方一波推平了基地。

Defeat!

失败的标志弹了出来。

凌曜猛地向后一靠，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闭上眼，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层坚冰铸就的外壳，正在从内部开始崩裂，露出底下汹涌的痛苦和焦灼。

“凌曜…”夏辰忍不住开口，声音艰涩，“休息一下吧？”

凌曜没有睁眼，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用。”

他再次坐直身体，鼠标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再来一局”。

“凌曜！”夏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这样练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消耗自己！”

凌曜点下开始匹配的手指顿住了。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夏辰，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冰封之下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熔岩：“那你说我该做什么？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躲起来？承认我完了？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和攻击性。

夏辰被他眼中那浓烈的痛苦灼伤了，但他没有退缩，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人希望你躲起来！但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证明！你需要的是冷静下来！”

“我很冷静。”凌曜扭回头，盯着屏幕，下颌线绷得死紧，“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匹配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点下了确认。

夏辰看着他倔强而脆弱的侧影，所有劝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此刻的凌曜听不进任何话。他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用责任和偏执筑起的堡垒里，外面的人进不去，他自己也出不来。

无力感像潮水般涌上夏辰的心头。他还能做什么？他守了他一夜，陪着他，试图给他力量，却似乎无法触及那冰层最核心的裂痕。

训练室的门被推开了。

经理和教练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两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凌曜的游戏刚刚开始，他操作着英雄走向野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到来。

经理看着凌曜那明显不对劲的状态和电脑屏幕上已经开始的对局，眉头紧紧皱起，看向夏辰，用眼神询问情况。

夏辰微微摇了摇头，脸色沉重。

教练叹了口气，声音干涩地开口：“凌曜，夏辰，先停一下。会议提前了，现在就去会议室。”

凌曜的手指在键盘上停滞了一瞬，一个技能放空。他没有回头，声音冷硬：“这局刚开始，打完就去。”

“凌曜！”经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不是商量！”

“我说了，打完就去！”凌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失控的边缘感，他猛地转头看向经理和教练，眼底的血色更加骇人，“连一局游戏的时间都等不了了吗？还是说，会议的内容已经紧急到必须立刻宣判我的结局了？！”

他的反应激烈得超出所有人的预料。那不再是平日冷静自持的队长，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用愤怒来掩盖恐慌的困兽。

经理和教练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

训练室里空气凝固，只剩下游戏里技能的音响效果和凌曜粗重的呼吸声。

夏辰猛地站起身。

他走到凌曜身边，什么也没说，伸出手，越过凌曜的身体，直接按下了电脑主机的强制关机键。

屏幕瞬间黑灭。

整个世界安静了。

凌曜难以置信地猛地抬头看向夏辰，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突然打断后的茫然无措。

“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变调。

夏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年的脸庞上没有任何妥协和犹豫，只有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坚决：“你需要冷静。现在，去开会。”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凌曜，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砸进凌曜混乱的心湖：“听着，无论会议内容是什么，我站在你这边。但如果你自己先垮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凌曜瞳孔骤缩，怔怔地看着夏辰。少年眼中那簇火焰不仅没有在他的冰寒下熄灭，反而越烧越旺，那里面有着他不曾拥有、或者说已然丢失的勇气和笃定。

那火焰似乎短暂地灼穿了他厚重的冰层，烫得他心脏猛地一缩。

经理和教练看着这一幕，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最终，教练沉声道：“走吧，所有人都在等了。”

凌曜喉结滚动，最终，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夏辰那不顾一切的强硬暂时缚住了手脚，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站起身。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低着头，率先走向门口。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不堪重负的摇摇欲坠。

夏辰立刻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经理和教练跟在后面，面色沉重如水。

走向会议室的短短一段路，仿佛无比漫长。走廊里安静得可怕，每一步都能听到回声，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即将推开会议室大门的前一秒，凌曜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夏辰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几乎没有思考，垂在身侧的手，小指极其轻微地、快速地碰了一下凌曜冰凉的手指。

只是一个瞬息即逝的触碰。

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驱散了那彻骨的寒意。

凌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会议室内，星耀战队的所有队员、数据分析师、领队等人已经全部到齐，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不同浓度的担忧、焦虑和不安。长桌的主位空着，旁边坐着脸色铁青的俱乐部高层代表。

沉重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或同情或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聚焦在凌曜和夏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