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踩碎那声“咔”之后,没停,也没回头。她知道回头没用,巷口不会有影子,更不会有答案。但她还是把右手按在针囊上,指节一寸寸绷紧,像要把刚才那根毒针重新捏进皮肉里。
她走了十步,开始数穴道。
“神庭。”
“本神。”
“眉冲。”
每念一个,脚底就实一分。老周教的法子不讲玄乎,就是靠这三十六个字的口诀压住心火,防的是验尸时邪气入脑,现在反倒成了她稳住自己的绳子。
到了东井石栏,她才停下。风早歇了,可袖口那道蓝痕还在隐隐发麻。她没急着看玉佩,先从油纸包里摸出半块卤味,掰了一角塞进嘴里。咸的,油的,带着老周家锅底焦糊的味儿。她嚼了两下,咽下去,心跳终于慢了。
这才把玉佩残片拿出来。
血还黏在“王”字裂口上。她抽出一根银针,轻轻刮了刮。血层剥开,底下露出一道旧刻痕——歪歪扭扭的“七祭”二字。
她眯起眼。
“七日”不是倒计时,是第七次祭祀。他们不是在警告她,是在报进度。
她冷笑一声:“还挺守规矩。”
可笑完,她又静下来。对方烧宫制祭香,用失传针法,连玉佩都像是从祖宗牌位底下抢出来的,摆明了不是临时起意。这是一场按本子走的戏,而她,刚被塞了张入场票。
她把玉佩塞回油纸包,顺手把那张画着月牙的小纸片也放进去。月牙弧度像娘亲针谱封面,可字迹不是。她不认得,也不信是巧合。
“要么是饵,”她低声说,“要么……是钥匙。”
她没再往东井深处走。三更天,井底见?她不是听命的狗,更不想钻别人挖好的坑。她转身回府,脚步比来时稳得多。
理刑司值夜房灯还亮着。她推门进去,反手落闩,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搁。油灯昏黄,照得卤味油光发亮,玉佩上的血却干得发黑。
她摊开一张素纸,提笔就写:“王家。”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阴脉十三刺”“引脉式变招”“宫制祭香”“双鹤衔环”“七祭”。
写完一列,她盯着“引脉式”三个字,眉头越皱越紧。
这招她娘只在针谱第三折提过一句:“非亲传不得习,违者反噬。”可那折纸早年烧了,连灰都没剩下。能用这招的,要么见过原谱,要么……就是当年那场火的受益人。
她猛地合上针谱残页,手指敲了敲桌面。
“所以不是外传,是偷。”她自言自语,“从我家烧的那场火里,顺走了东西。”
她忽然想起什么,翻出验尸笔记,翻到“东井私兵”条目下画的招式草图。那人的掌弧,确实和针谱里“引脉式”的运劲图有七分像,但走的是逆脉,专破人内息。
“拿救人的东西杀人,”她嗤了一声,“还挺会变通。”
可笑完,她心里却沉了。她一直以为“鬼手十三针”是她和娘之间唯一的联系,是藏在血里的秘密。现在倒好,连这都被人拿去当刀使。
她把笔一扔:“行,你们用我的道打我,那我就看看,谁的道更硬。”
她重新铺纸,这次画了个方框,写上“势力对抗图”五个字。
先写“王家”,箭头直指“理刑司”,旁边批注:“已出手,目标阻查。”
再写“钦天监”,她笔尖一顿,没直接连,而是画了条虚线,从王家连过去,旁边写:“祭香同源,必有勾连。”
她盯着那条虚线,忽然笑了:“宫里的香,外头烧,你们倒是会资源共享。”
接着写“听雪楼”。她笔停了会儿,想起谢无衣那张冷脸,想起顾尘疏那张油嘴,想起陆青崖留下的画。
她没画单向箭头,而是画了个双向的。
“可用,但不能靠。”她边写边念,“听雪的耳朵灵,可他们的账本,我不认。”
她又添上“皇室”,画了个大圈,把钦天监圈进去,再从圈里拉出一条线,指向“七祭”。
“你们祭的,到底是谁的命?”
她画完,往后一靠,盯着整张图看了半晌。
以前她查案,眼里只有“案”。谁死了,怎么死的,谁该偿命。简单,直接,一刀切。可现在,案子背后站着一排人,个个穿官袍,踩规矩,拿她当棋子走。
她不能再一条道走到黑了。
她拿起笔,在图最底下写:“策略调整:以智破力,借势拆网。”
她圈住“借势”两个字,加重笔:“不硬闯,不单打。谁想用我,我就用谁的漏洞。”
她又补了一句:“查案是手段,破网才是目的。”
写完,她把图折好,塞进抽屉底层。这东西不能留案头,也不能让人看见。可她知道,从今晚起,她不能再是那个只信银针和卷宗的柳含玉了。
她倒了杯冷茶,一口喝完,辣得嗓子发紧。
这时,她忽然想起顾尘疏那声笑。
“柳官人,这么晚还不回家?”
她没听见他来,也没看见他走。可那糖葫芦担子,红得发黑的糖壳,跟昨儿一模一样。
她当时掰了一块,苦得像焦炭。
她现在想,那不是糖葫芦,是信号。可谁发的?顾尘疏?还是别人借他的名?
她打开油纸包,把那张月牙画拿出来。画得潦草,可月牙的弧度,确实和娘亲针谱封面上的一模一样。她娘从不外传那本书,连她都是偷偷临摹的。
“除非……”她低声说,“有人见过原书。”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场火,是不是有人早就在等?等她家烧,等她走投无路,等她开始查,再一点点把线索喂给她?
她把画翻过来,背面空白。她用银针尖在角落轻轻划了一下,纸面起了一道细痕。
她忽然想到,陆青崖的画,从不署名。可每一幅,都有暗记——比如笔锋转折的顿点,颜料叠加的顺序。
她把月牙画和听雪楼给的残画并排放着,眯眼对比。
残画上“七”字的起笔,有个微小的回钩。
月牙画上,月牙尖端,也有个同样的回钩。
她呼吸一滞。
不是同一人画的,但手法有承袭。就像徒弟学师父,学得七分像,却改不了笔根里的习惯。
“所以……”她盯着那两个回钩,“你是在告诉我,你还活着?还是说,有人在替你传话?”
她没答案。可她知道,这局棋,她不能再只看眼前这一步了。
她把两幅画收好,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袖口那道蓝痕还在,可麻感退了。她扯了扯护腕,确认银针都在。
她走到门边,开门,走廊空荡荡的。她没关灯,也没锁门。
明天她打算去趟卤味铺。
那块卤味里藏着铜牌,藏着线索,说不定还藏着谁的监视眼。
她不怕。她就怕没人盯她。
她要让人觉得,她还是那个一头扎进案子里的柳含玉,不怕死,不怕痛,只信证据。
可实际上,她已经开始布另一张网了。
她走出值夜房,顺手把灯吹灭。
月光从廊檐斜切进来,照在她肩上。她没抬头,也没停步。
她只在心里默了一句:“谁想用我,我就撕了谁的线。”
她刚走到台阶口,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轻响。
不是脚步,是纸页翻动的声音。
她顿住。
那声音来自值夜房隔壁的档案室。这时候,不该有人。
她慢慢退回门边,手滑进袖口,摸到三枚银针。
她没立刻进去。而是从腰间解下针囊,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她脱了官靴,赤脚踩在石板上,悄无声息地绕到档案室后窗。
窗缝里透出一点光。有人在里面,正低头翻东西。
她贴墙站定,屏住呼吸。
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那人手里拿着的,像是一张折起来的纸。
纸上,似乎画着什么。
她眯起眼,想看清。
可就在这时,那人忽然抬头,朝窗这边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