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贴在墙边,呼吸压得极低。档案室的窗纸上,那道人影还站着,手里那张纸微微抖动。她没动,也不敢动。刚才那一眼,不是偶然——那人分明在试探窗外有没有人。
她缓缓滑下身子,背靠着冰凉的石墙,一点一点挪开。脚步没声,连衣角都没蹭出响动。等退到值夜房门口,她才轻轻推门进去,反手把门扣上。
灯没点。
她在黑暗里站了三息,然后摸出油纸包,把那两张画摊在桌上。月牙画,还有听雪楼送来的残画。她从针囊里抽出一根最细的银针,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对准两幅画的笔锋起笔处。
“回钩。”她低声说,“一样的角度。”
她眯起眼,把两幅画并排靠在一起。光线太暗,但她记得清楚——那一笔转折的顿点,颜料叠加的顺序,甚至笔锋收尾时微微上挑的弧度,都像一个人的手笔。不是完全一样,但像是同根生的枝,一个走得正,一个偏了半分。
“不是陆青崖亲笔,可教他这么写的,是同一个人。”
她把银针放下,手指敲了敲桌面。刚才那人能在深夜进档案室,门没撬,锁没动,守夜的衙役还说没人进出——要么是内应,要么就是有腰牌。
她转身出门,绕到档案室正门。守夜的衙役正打着哈欠,见她来,赶紧站直。
“查三年前漕运案卷宗。”她说。
“柳官人,这会儿?”
“怎么,不行?”
“行行行,可刚才没人来过啊。”
她没接话,径直走进去。案卷架第三层,有一排尘痕断口,明显是有人抽过又放回去。她装作整理,手指一寸寸划过纸背,忽然停住。
夹层里,有一点硬物。
她不动声色,等衙役转身倒茶,才悄悄掀开纸角——是一小片纸屑,靛蓝混着赭石,颜色叠得极细,像是调过好几遍。她用指甲轻轻一掐,纸面留下一道细痕,收笔处,赫然一个微小的“回钩”。
和月牙画上的,一模一样。
她把纸屑夹进指甲缝,转身就走。
回到值夜房,她点灯,把所有东西摊开:铜哨纹路图、月牙画、残画、纸屑。她拿出银针,一根根比对“回钩”的弧度。四样东西,偏差不超过半分。
“不是巧合。”她自言自语,“是同一套笔法,同一套规矩。”
她翻开母亲的针谱残页,翻到空白处。蘸墨,提笔,试着临摹那个“回钩”。第一笔太重,废了。第二笔太急,钩子歪了。第三笔,她放慢,手腕悬空,像在验尸时找骨缝那样,一点点找手感。
终于,画出一个七分像的钩。
她盯着那笔,忽然笑了:“你教我认穴,他教我认画。结果你们用的,是同一种笔。”
她把这张临摹纸单独放在一边,提笔写:
“陆青崖没死。”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他不能来,所以有人替他来。”
她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很久。三年前他“死”在画室,火场里只找到半块焦骨。她去验过,骨头太碎,看不出真假。可从那以后,她的案头总会出现一些画——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但每一笔都像在说话。
“他是证人。”她低声说,“不是逃了,是被关着,或者……被盯着。”
她忽然想到东井那场围杀。那些人用的“引脉式”是逆的,是错的。可这纸屑上的笔法,是正的,是纯的。说明教他们的人,和教陆青崖的是一个,但传下去时,有人改了。
“一个往外传杀招,一个往外传线索。”她冷笑,“挺会分工。”
她把纸屑贴在灯下,看颜料层叠。靛蓝打底,赭石点染,最后用墨勾线——这是陆青崖的习惯。他画画,从来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像验尸一样,一层一层加。
“所以这人不是随便临摹的。他见过真迹,甚至……可能和他一起学过。”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影——顾尘疏。那张油嘴滑舌的脸,那双染满颜料的手。他说自己是听雪楼画师,可从来没说过师承。
“是你吗?”她喃喃,“还是……另有其人?”
她不想等了。
她翻出一张新纸,铺在桌上。蘸墨,提笔,照着刚才临摹的感觉,画下一枚铜哨。哨身有裂纹,裂纹走向,和“七祭”二字的笔顺一致。她在旁边题字:
“七祭将临,针谱可证。”
最后一笔,她刻意加重了“回钩”。
她把这幅画折好,塞进《东井志异》的夹页里。这本书明天要归档,会有人来取。
“你要传信,我就接信。”她把书放回桌上,轻声说,“你想看我查案,我就演一场给你看。”
她吹灭灯,坐回椅子里。
没睡。
她知道,明天这书一放回去,就会有人来拿。如果那人真是陆青崖的传信者,他一定会看到这幅画。如果他是敌人,他也会来查。
不管是谁,她都能顺着他,摸到陆青崖的踪迹。
她摸了摸针囊,三根银针已经换过位置。不是防身用的排布,是验尸时标记死因的摆法——左三,中七,右一。
“三七一。”她低声念,“三年前你‘死’,三年后你‘画’,现在,该出声了。”
她闭上眼,没睡,但在想。
陆青崖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母亲出事前半个月。那天他来府上,带了一幅画,画的是井边一棵老槐。树皮剥了一块,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心。他没说话,只把画留给她,然后走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棵树,就在东井边上。
她当时没懂。
现在她懂了。
那不是画,是预警。
她睁开眼,看向桌上的《东井志异》。
“你当年画的是井,现在画的是祭。”她说,“那下一步,是不是该画人了?”
她站起身,把书拿到手里,又放下。
不能太急。要是那人警觉,一看书被动过,可能就退了。
她得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
她重新坐下,拿起笔,在纸上随便画了几笔,像是随手涂鸦。然后把笔一扔,像是查累了,起身关门。
走廊里静得很。
她没走远,躲在拐角,等了一刻钟。
然后,她又悄悄回来,轻轻推开档案室的后窗。
窗没关严,留了一条缝。
她伸手进去,摸到案卷架第三层——《东井志异》不在原位了。
她嘴角一扬。
“来得比我想的还快。”
她没追,也没叫人。她知道,现在追,反而打草惊蛇。
她回值夜房,从抽屉底层拿出一张新纸。这是她私藏的特制纸,表面看和普通宣纸一样,但遇汗会显出暗纹——她娘留下的验毒纸。
她提笔,照着刚才那幅画,又画了一遍。铜哨,裂纹,题字,回钩。一笔不差。
但这次,她在“针谱可证”四个字的墨里,混了一点指尖的汗。
“你要看真迹,我就给你真迹。”她说,“但你得先接住。”
她把画藏进另一本书里——《刑案汇览》,明天这书会送去大理寺借阅。
她知道,大理寺有人和王家走得近。这书一出去,一定会被翻。
如果传信者是友,他会想办法截下这画。如果是敌,他也会来查这墨迹有没有问题。
不管谁动手,线索都会动。
而她,就在动的地方等。
她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袖口那道蓝痕已经褪了,可皮肤底下还有一点麻。她没管它,把针囊重新系好。
“陆青崖,”她对着空屋子说,“你要是真活着,就别再画谜了。”
“这次,换我画,你来答。”
她走到门边,开门,走廊还是空的。
她走出去,脚步很轻。
拐过廊角时,她忽然停下。
对面墙上的气窗,有一道细缝。
她盯着那缝,看了两息。
然后,她从袖里摸出一根银针,轻轻弹出去。
针尖擦过气窗边缘,发出极轻的“叮”一声。
她没等回应,转身就走。
走到台阶口,她听见身后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她没回头。
只把手伸进袖口,确认三根银针都在。
她迈下第一级台阶时,忽然说:
“明天顾尘疏要是来送画,让他把颜料带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