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坐在值夜房的桌前,手里捏着一张刚取回来的借阅签收单。纸面平整,印章清晰,可她盯着那枚“王记药行”的印迹,眉头越皱越紧。
“果然被截了。”她把单子往桌上一拍,“大理寺嘴上说还没归还,背地里东西早被人领走。这印,是王家私用的,外人拿不到。”
老周蹲在门口抽烟斗,烟丝烧得噼啪响。他没抬头,只哼了半句小调,慢悠悠道:“药行的人取书,那书里头,八成有他们想看的东西。”
“不是想看。”柳含玉指尖敲了敲桌面,“是怕我看。”
她从抽屉里抽出另一张纸——昨夜重新画的那幅铜哨图,墨色未干,裂纹走向与“七祭”笔顺一致。她蘸了点唾液,轻轻抹在“针谱可证”四个字上。纸面微微泛出一层淡纹,像汗渍遇热浮现。
“我娘留的验毒纸,遇汗显纹。这墨里掺了我指尖的汗,只要有人碰过,指印就会留下。”
老周终于抬眼:“那你现在是赌,赌谁会伸手。”
“不是赌。”她把纸折好,塞进一个空白卷宗夹层,“是钓鱼。我放饵,他们忍不住,就得咬。”
老周咧嘴一笑,烟斗歪在嘴角:“你这鱼钩带倒刺,就怕钓上来的是条吞了船的蛟。”
“蛟也得有胆吞。”她站起身,把卷宗交给门外候着的小吏,“送去大理寺,就说补一份副本,让他们核对。”
小吏刚走,门外脚步声就响了。是顾尘疏。
他推门进来,手里没拿画轴,反而拎了串糖葫芦,红亮亮的山楂裹着糖衣,在晨光里晃着。
“柳官人,今儿没画送。”他笑嘻嘻把糖葫芦搁桌上,“但我路过王记药行,看见个穿青袍戴幕篱的,抱着一捆文书出来,鬼鬼祟祟的,像怕人认脸。”
柳含玉眼皮都没抬:“你认不出脸,还能认出袍子?”
“我这双眼睛,看过三千张脸,记不住人,可记得住布料。”他掰下一粒山楂,塞进嘴里,“那青袍是贡绸,宫里才用的料子,民间私穿,砍头的罪。可王家药行的人穿,谁管?”
柳含玉终于抬头:“你看见他去哪儿了?”
“西市码头,漕运账房那边。我跟着到巷口,他就不见了。”他舔了舔手指上的糖渣,“要我说,这人不是取书,是送信。”
柳含玉沉默片刻,突然问:“你昨夜去哪儿了?按例你该送画来。”
顾尘疏耸耸肩:“听雪楼临时有事,楼主点了我名字。等我回来,天都亮了。”
她盯着他看了两息,没再追问。
老周咳了两声,插话:“码头那边刚报了桩死人案,是个账房小吏,倒毙在库房门口。大理寺的人抢先收了尸,连验都没让咱们插手。”
柳含玉冷笑:“动作倒快。”
“可我老周的徒弟在那边打杂。”老周吐了口烟,“趁人不注意,拓了死人口腔齿痕,还从指甲缝里刮了点东西回来。”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摊开,是些暗红粉末,夹着细小的靛蓝颗粒。
柳含玉用银针挑了一点,凑近光下看:“这颜色……像教坊司胭脂。”
“不全是。”老周摇头,“多了种味儿,甜里带腥,像是熏过香。”
柳含玉脸色一沉:“南诏乌沉膏。”
“你认得?”老周挑眉。
“贡品名录上写着呢。”她把银针往桌上一搁,“南诏年年进贡三盒乌沉膏,专供皇室祭祀点香,一粒都不准外流。可这东西,现在在个账房指甲缝里。”
顾尘疏吹了声口哨:“这小吏怕不是管账的,是管香的。”
柳含玉没理他,转身从柜子里抽出一册泛黄的卷宗——二十年前的漕运审计记录。她翻到一页,指尖停在一行字上。
“这笔迹……”
老周凑过去一看,也愣了:“和王家家主私印用的墨,是一个路数。”
“不止。”她又抽出另一份婚书副本,“当年负责审计的官员,是王家二小姐的夫婿。审计完三个月,那笔账就‘因天灾损毁’,再无下文。”
顾尘疏啧了声:“合着账没丢,是被人拿去垫桌脚了?”
柳含玉没笑。她把三样东西并排摆在桌上:铜哨纹路图、汗显画作、账册残页。
她拿起银针,顺着铜哨裂纹划过去,又比对画中“回钩”的弧度,最后指向账册上的签名笔迹。
“你们看,这纹路走向,像不像一个‘王’字的变体?”
老周眯眼:“有点像族谱里那些密文。”
“七祭。”柳含玉低声说,“不是倒计时,是代号。王家每七年一次秘会,叫‘七祭’。当年那笔账,就是在这次会上定的——贪墨漕银,用贡香洗钱,再让姻亲官员签字封口。”
屋里静了。
顾尘疏脸上的笑也收了。
“所以你娘当年查的案子,根本不是查不清。”他声音低下来,“是有人根本不让你查。”
柳含玉没答。她拿起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漕运亏空非天灾,乃世家借皇贡之名,行贪墨之实;旧案非误判,乃合谋封口。”
她写完,笔尖一顿,在最后一句下面重重划了一道。
“他们不是在藏案子。”她抬头,眼神冷得像冰,“是在用人命填账。死一个账房,就能堵一张嘴。死一个查案的,就能压一桩案。”
老周默默把烟斗磕了磕,塞回怀里:“你这回踢的,可不是一块石头,是整座山。”
“山也得有缝。”她合上卷宗,推到一边,“现在我知道缝在哪儿了。”
顾尘疏忽然问:“那你打算怎么撬?”
她看了他一眼:“你昨夜在听雪楼,见了谁?”
“楼主。”他耸肩,“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穿黑袍,说话带南诏口音。”
柳含玉眼神一动:“乌沉膏的产地。”
“巧了?”顾尘疏笑得有点勉强。
“没有巧。”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从外头递进来一份新报——码头又发现一具尸体,是昨夜那账房的同僚,今早被人发现吊在仓房梁上,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账页。
她接过,展开。
焦痕底下,隐约能辨出几个字:“……七祭……贡香……入库……实……出……”
“实入库,虚出账。”她冷笑,“他们用贡香做暗记,每批货走私多少,就在账上抹掉多少。再用死人灭口,一环扣一环。”
老周沉声问:“你打算报上去?”
“报给谁?”她反问,“大理寺被王家的人渗得像筛子,刑部尚书是王家老丈人,连户部账房都姓王。我一报,消息当天就进王家祠堂了。”
顾尘疏靠在门框上,手指敲着糖葫芦签:“那你只能自己查。”
“查。”她点头,“但不能硬查。他们怕什么,我就碰什么。”
她拿起那张焦账,对着光看背面。忽然,她手指一顿。
“这纸……”
她把纸翻过来,用银针轻轻刮了刮背面焦痕。一点暗红浮现,像干涸的血,勾出一个极小的符号——双鹤衔环,环中“王”字裂为两半。
和她在教坊司后巷从杀手袖中撕下的玉佩,一模一样。
“祭器。”她低声说,“他们不是在开会,是在祭祀。用命祭,用账祭,用香祭。”
顾尘疏脸色变了:“你要是动这个,就是踩他们祖宗的牌位。”
“那正好。”她把焦纸折好,塞进袖中,“我也想看看,王家的牌位底下,埋了多少冤魂。”
老周忽然说:“码头那具新尸,我徒弟说,嘴里塞了块布,上面有字。”
“什么字?”
“两个字。”老周盯着她,“‘闭嘴’。”
柳含玉没说话。她走到桌前,打开针囊,把三根银针重新摆了一遍——左三,中七,右一。
“三七一。”她低声念,“三年前他‘死’,三年后他‘画’,现在,该出声了。”
顾尘疏看着她,忽然问:“你真信陆青崖还活着?”
她抬头,目光如刀:“你送来的画,笔法纯正。能教出这种笔法的,天下只有一个。他没死,他只是不能出声。”
“可要是……”顾尘疏顿了顿,“要是他出声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呢?”
她看着他,嘴角微微一扬:“那也得等他能开口。”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刚搭上门把,外面小吏匆匆跑来。
“柳官人!大理寺刚送回《刑案汇览》,说补录完毕,原物归还!”
柳含玉回头,眼神一冷:“让他们放在值夜房外,不准任何人碰。”
小吏点头跑了。
顾尘疏低声问:“你猜,他们看了那幅画吗?”
“看了。”她盯着门外,“而且,他们知道是冲他们来的。”
她走到桌前,从抽屉底层取出另一张验毒纸——空白,干燥,只等汗迹浮现。
“现在,就看谁先按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