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走了,她转身回了值夜房,顺手将门闩从里面扣死。
油灯晃了晃,她坐到桌前,打开针囊,三根银针并排摆好——左三,中七,右一。她盯着那“中七”针看了半晌,忽然抬手往自己膻中穴一刺。
针尖入皮,却偏了半毫。
她皱眉拔出,再刺,又偏。
第三次,针尾微微发颤,她索性扔了针,甩了甩发麻的右手。
“不行。”她自言自语,“手软了。”
连着三夜没合眼,查账、对画、设局,脑子绷得像弓弦,可身体不听使唤了。她低头看手,指节泛白,虎口有旧伤裂开的细纹,一用力就渗血。
她从针囊夹层抽出那张残页,母亲留下的唯一针谱。纸面泛黄,只写着八个字:“三七归气,逆脉成环”。
她盯着那字,越看越熟。这不是普通的笔迹——是她娘当年教她认穴时,用来标记“关键变式”的暗记。和她昨夜画在铜哨图上的“针谱可证”四字,出自同一支笔,同一种运力。
“三七……”她喃喃,“不是顺序,是节奏?”
她忽然想起昨夜和王家那个黑衣人交手时,对方闪身避开了她第七针的直刺,却没防住她第三针回钩的余劲。那一瞬,三针竟隐隐形成回路,逼得对方退了半步。
“原来不是我刺得快,是他破不了这个圈。”
她猛地抓起银针,重新排布——不再按“左三、中七、右一”的老路,而是把“右一”提前,接“中七”为引,最后“左三”收尾,试图让三针之力循环相生。
她闭眼试刺,针落膻中,却像撞上一堵墙,气流卡在胸口,半点不通。
“操。”她睁开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外头又传来脚步声,文书小吏在门外喊:“柳官人,大理寺送了新卷宗来!”
“放门口。”她头也不抬。
“说是您要的《刑案汇览》补录本,他们连夜核对完了。”
“我说了放门口。”她声音冷了八度。
门外安静了。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远去。
她没动,等了一炷香,确认没人偷看,才起身开门,把卷宗拿进来,随手扔到一边。她现在不信任何送上门的东西。
她重新坐回桌前,从抽屉里摸出一小截香——教坊司胭脂盒里取出来的,和账房尸体指甲缝里的乌沉膏同批货。她掰下一小块,点燃,搁在铜碟上。
烟气极淡,带着一丝甜腥。
她深吸一口,脑子反而更清醒了。这毒不杀人,反而刺激神经,让人保持警觉。她娘说过,有些仵作验腐尸时,就靠这类毒气撑着不晕。
“正好。”她低声道,“让我看看,这身子还能撑多久。”
她闭上眼,左手三指按住手太阴肺经的中府、云门、天府三穴,轻轻一掐,痛感直冲脑门。
“气感”来了。
她右手执针,再次对准膻中,这次不急着刺,而是用针尖在皮肤上画了个极小的圈,顺着任脉走向,缓缓引导。
“三七归气……三七归气……”她默念着,忽然手腕一沉,针尖滑入,竟比前几次顺畅得多。
一股热流从膻中炸开,顺着任脉往上冲,直奔神庭。
她咬牙撑住,没睁眼。
热流冲到胸口时,卡住了。
幻象来了。
她看见母亲躺在验尸台上,眼睛没闭,嘴唇发紫。又一晃,变成教坊司那具被剥皮的歌女,皮肉翻卷,嘴里塞着布条,上面写着“闭嘴”。
她手指一抖,银针差点脱手。
“宁可查千遍,不许错一案。”她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冲上来,幻影散了。
她喘了口气,改用“游针”手法——针尖不进不退,以极细微的震颤,在皮下轻轻拨动,像梳子理乱麻。
一点一点,那股淤塞的气终于松动,缓缓绕过阻点,继续上行。
她没停,顺势将第二针刺入神庭,第三针落回左三穴,三针之力终于连成环,周身一暖,像泡进温水里。
旧伤处的隐痛,消失了。
她缓缓睁眼,低头看自己手上的银针。
三根针,原本她布的是直线,可现在,竟自动排成了弧形,针尾微微上翘,像一道弯月。
她没动它们,闭眼再试。
这一次,她没看,也没摸,只凭体内气流走向,准确找到自己右肩胛骨下方三寸处——那里有块旧伤,三年前被毒针擦过,一直没彻底排净毒气。
她抬手,银针落下,分毫不差。
“成了。”她轻声道。
她拔针,收进囊中,指尖划过针身,温温的,像被血暖过。
她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又踢了两脚。身子轻了,脑子也清了。那些压在心头的“闭嘴”“焦账”“王家”,还在,可不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走到桌前,翻开那本《刑案汇览》补录本,一页页翻过去。
翻到中间,她停了。
一页纸的边角,被人用极细的笔添了道纹路,弯弯曲曲,像铜哨上的裂痕。
她抽出银针,顺着那纹路一划——和她新创的“三七归元针”气路,完全吻合。
“有人看了那幅画。”她冷笑,“还看懂了。”
她合上书,没烧,也没扔,而是塞进针囊底层。
外头天快亮了,值夜房的门又被敲响。
“柳官人!”小吏声音发紧,“码头……码头又出事了!”
她没动。
“说是……有人在仓房后墙,刷了八个血字!”
她终于抬头:“写什么?”
“‘查案者,死’。”
她站起身,拍了拍官服,把针囊系紧。
“知道了。”
她走到门边,手搭上门闩,顿了顿。
“去把老周叫来,我有事问他。”
小吏应了声,跑远了。
她没开门,反而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用指甲轻轻一弹。
针尾嗡嗡震颤,像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