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册摊在桌上,纸页泛黄,边角卷起。柳含玉的手指从第一页滑到末页,再从末页滑回第一页。
“太干净了。”她说。
老周蹲在墙角,烟斗没点,指节一下下敲着灰布袍的膝盖。“王家送来的‘清白’,能不干净?”
“可干净得过头了。”她抽出一根银针,轻轻刮过一页纸背,“你看这厚度,比贡品录用的纸薄了两成。有人洗过字。”
老周眯眼:“你咋看出来的?”
“我娘教过,药水洗墨,纸会吸水变形。干了以后,看着平,其实一烫就现形。”她把银针收回去,抬头,“去拿你那烟斗里的热灰,快。”
老周没动:“你真要在这儿试?万一……”
“没有万一。”她把账册翻到中间一页,“他们以为烧了账、送了假档就万事大吉,可他们忘了——我查案,从来不只看明面上的字。”
老周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掏出烟斗,吹了吹里面的余烬,凑到灯上重新点燃。他蹲到桌边,一手托着账册,一手用烟头慢慢熏纸。
起初什么都没出现。
直到第三页,右下角浮出几个淡褐色的字影。
柳含玉凑近。
“胭脂三十匣,送入教坊司地井。”
她猛地抬头。
“地井?教坊司哪来的地井?”
老周摇头:“那地方我熟。二十年前我还在大理寺当差时,去过三回。后院是口枯井,底下是土,没通道。”
“现在有了。”她站起身,抓起外袍,“走,现在就去。”
——
教坊司后院,枯井口盖着木板,上面堆着落叶。
柳含玉一脚踢开,探头往下看。井壁青苔斑驳,底部积着半尺深的泥水。
“不像有人动过。”老周说。
“可账册不会说谎。”她翻身跳下,踩进泥水里,脚底一滑,差点摔倒。
“你疯了?这水都臭了!”老周在上面喊。
“臭才对。”她弯腰摸井壁,手指顺着石缝一寸寸划过,“要是干净,才没人来。”
突然,指尖碰到一处凹陷。
她用力一按。
“咔。”
井底一块石板下沉半寸,边缘裂开细缝。
“下来。”她抬头。
老周骂了句,也跳了下来。
两人合力撬开石板,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潮湿的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一股陈年香粉的味儿。
“走。”柳含玉掏出火折子,点燃。
石阶蜿蜒向下,越走越窄。火光晃动,照出墙上刻的符号——一圈圈回旋的纹路,和铜哨上的“回钩”一模一样。
“这是……”老周低声。
“仪式标记。”她脚步没停,“七进,七出,三绕,七归。我娘教我的‘三七归气’,根本不是针法。”
“是走位?”
“是祭礼。”她冷笑,“他们用这个步子,换魂。”
石阶尽头是一间密室,四壁嵌着七盏铜灯,中央摆着一圈胭脂盒,整整三十六个,排列成环。
每个盒盖上,都刻着一行小字。
柳含玉走近,火光照亮第一行。
“柳含玉,生辰:仁宗十七年冬至子时。”
她脚步一顿。
再看下一个。
“柳含玉,生辰:仁宗十七年冬至子时。”
第三个,第四个……全是一样。
“他们给你做了三十六个替身?”老周声音发紧。
“不。”她摇头,“这不是替身。这是祭品。”
她从袖中取出陆青崖那幅《冬至夜行图》,铺在地上。画中人影手持铜哨,脚下步法与墙上的纹路完全吻合。
她又拿出铜哨,按进画中人影脚下的位置。
“咔。”
画纸边缘裂开一道细缝,显出几行小字:
“真女入尘,假龙居殿,七祭补命,血引归魂。”
老周倒抽一口冷气:“这……这是说——”
“说我才是真的。”她声音很轻,“仁宗十七年冬至,皇贵妃产下双生女。一个活,一个死。可死的那个,其实是活的。活的那个,被调包了。”
她抬头看向胭脂盒阵。
“我被送出宫,交给刑狱世家柳家抚养。真正的‘死女’,留在宫里,成了‘早夭’的公主。而每年冬至,他们用我的生辰八字做引,烧赤魂砂,锁住我的命格,不让天象暴露真相。”
老周颤声:“那你娘……”
“她知道了。”柳含玉手指抚过一个胭脂盒,“她不是自尽。她是替我死的。她用毒,伪造自尽现场,让我能以‘忠臣遗孤’的身份活下来,而不是被当成‘妖女’烧死。”
她忽然弯腰,用银针挑开最中间那个胭脂盒的盖子。
里面没有胭脂。
只有一块干涸发黑的血块。
她用针尖轻轻一戳,血块裂开,露出一根极细的金丝,缠在中心,打成一个结。
“鬼手十三针。”她低声道,“封魂针法。她把自己的最后一口气,封在这血里,等我来找。”
老周猛地抓住她肩膀:“含玉,够了!你已经知道真相了!你娘的仇也明白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走?”她抬头,火光映在眼里,“我走,谁来查下一个被换掉的人?谁来告诉那些以为自己是‘暴毙’的宗室——你们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拿去祭天了?”
“可你再查下去,就是谋逆!是抄九族的罪!”
“那又怎样?”她把血块收进针囊,“我从没想过全身而退。我只想查到最后一案。”
她正要说话,忽听身后“咔”一声。
密室入口的石板正在缓缓合上。
“有人封了机关!”老周冲过去,用力顶住。
石板只开了一半,外面传来脚步声,两个人,穿着钦天监的黑袍,手里提着灯。
“别让他们进来!”柳含玉迅速把画和铜哨塞进怀里,抽出三根银针,摆在地上,成环。
“你干啥?”老周喊。
“七灯锁魂阵,靠的是气流扰动。我用针封住三处气眼,他们一进来,灯焰就会乱,迷香失效。”
话音未落,第一人已跳下石阶。
他刚踏进密室,七盏铜灯同时晃动,焰头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阵破了!”第二人惊呼。
柳含玉抓起火折子,猛地吹灭。
黑暗中,她听风辨位,银针甩出。
“啊!”一声惨叫。
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走!”她低喝,“趁他们没反应过来!”
老周拽着她往石阶上冲,刚爬到一半,头顶石板猛地砸下!
“轰!”
差半寸就砸中老周的脑袋。
“封死了!”他拍着石板,“出不去了!”
柳含玉喘着气,靠在墙上。
“不。”她摸出针囊,“他们封了上面,可没封下面。”
“下面?这可是地底!”
“但地底有排水道。”她用银针刮开墙角的泥灰,露出一条细缝,“教坊司建于仁宗初年,那时候,皇城排水系统还没改。这条缝,通向旧渠。”
“你疯了?那里面能有半人高?”
“能爬。”她已经跪下,用手掏土,“你要是怕,就在这儿等死。”
老周骂了句,也跟着动手。
土层松动,露出一道窄缝,黑漆漆的,不知通向哪里。
柳含玉正要钻进去,忽觉指尖一凉。
她低头。
一滴水,从头顶石板边缘渗下,落在她手背上。
她抬头。
石板接缝处,又有两滴水渗出。
“不对。”她声音发紧,“枯井怎么会漏水?”
老周也察觉了:“这水……是活的。”
柳含玉猛地拽住他:“快退!他们不是要封我们,是要淹我们!”
她话音刚落,头顶“哗”一声,大量水流倾泻而下,瞬间灌满密室下半截。
“走!”她扑向墙角的排水缝,用力扩大洞口。
老周紧随其后。
两人刚钻进去,身后水流已漫到胸口。
狭窄的排水道里,泥水没膝,头顶低矮,只能匍匐前行。
柳含玉在前,一手撑地,一手护着怀里的画和铜哨。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
“有出口!”老周低呼。
光越来越亮。
终于,他们爬出一条废弃的暗渠,倒在一条小巷的泥地上,浑身湿透,喘得像破风箱。
“活下来了……”老周瘫着不动。
柳含玉却慢慢坐起,从怀里掏出那幅画。
画纸湿了大半,可字迹还在。
她盯着“血引归魂”四个字,忽然笑了。
“娘。”她轻声说,“你留的不是命,是案。”
她把画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
然后,她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刺破指尖。
血珠涌出。
她用针尖蘸血,在画的背面写下三个字:
查下去。
老周看着她:“你还查?”
“当然。”她把针插回去,站起身,“他们以为真相埋在地底,就能永远烂在里面。”
她拍掉身上的泥,抬头看向天空。
“可我偏要把它,挖出来晒太阳。”
她迈步往前走。
老周一愣,赶紧爬起来追。
“你去哪儿?”
“回理刑司。”她说,“王家送来的账册是假的,可他们送账册的动作是真的。他们怕了。怕我就差一步。”
“那你打算咋办?”
“办他们最怕的事。”她脚步没停,“把地底的事,拿到地上审。”
巷口风起,吹得她官服猎猎作响。
她忽然停下。
从怀里摸出那块干涸的血块,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她用银针尖,在血块表面划了一道。
血壳裂开。
里面那根金丝,微微颤了一下。
像一根绷紧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