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腊月二十四的年味又稠了些。陈砚转过街角,见个孩童正在门首忙活:小胳膊抡着扫帚,把地上的碎叶,风吹落的枯花瓣拢成一小堆,灰扑扑的堆里还混着几片旧年对联的残红。他踮脚够着门框,指尖抠下最后一截卷边的残联,墙皮上留着浅淡的印痕。
寒风裹着雪粒子,打在咸阳城富户柳家的门楼上,簌簌落了一地白。老东家柳成栋攥着账册的手青筋暴起,案头的算盘珠子被他拨得噼啪响,却怎么也压不住内堂里隐隐传来的争执声——
“爹,不用算了,您都算多少遍了。算来算去不还是花的多赚的少吗?您掌家这十年,铺子关了三家,田产典了一半,再这么攥着权不放,咱家开春怕是连伙计的月钱都发不出了!”说话的是儿子柳明轩,青布棉袍上还沾着去粮行盘账的灰,眼神里带着急,却没半分不敬。
里屋的柳老夫人隔着门帘搭话,声音发颤:“当家的,明轩这几年帮衬着打理南货铺,账目算得比账房还清,上个月还把滞销的绸缎换成了塞外的好马,一倒手就赚了三成。孩子们都信任他,你就松松手吧。”
“我松松手?这柳家是我一手撑起来的!他一个毛头小子,念了几本圣贤书就不知天高地厚,他想管家?他能管个啥!”柳成栋猛地拍案,账册摔在桌上,卷边的纸页里掉出几张当票,“我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米多,他懂什么!”
刘老夫人接着说道:”这几年要不是他帮着你打理,恐怕这个家早就没了。你先放放手?不行你再把权收回来。”
柳成栋站起来,背手踱着步说道:”先放手?让他试试?到时候试坏了,连收都没得收了,不得把整个家业败没了吗?”
正吵着着管家进来,他想请假回老家。一看屋里这种情况,就试探着搭腔说道:“东家,据说聚文斋陈先生的《推背图》很灵验的,不如让他给推算一下,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柳老夫人听后管家的主意,拍手说道:”这个好,咱们去聚文斋找陈先生吧。”众人也觉得这么办妥帖,柳成栋憋着气无奈的说道:”那好吧!”接着又补充道:”大过年的人家也该歇着了,除了卦金之外,我们也不能空着手去。”他转身对管家说:”去窖里取一小坛”红高粱陈酿”来。
马拉着轿车在聚文斋门前停下,柳成栋夫妻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手提那坛”红高粱陈酿”的管家,他们开门走进聚文斋屋内。
聚文斋里墨香混着松烟味。陈砚也是刚踏进门,正欲伏案疾书,一看刘成栋三人进屋,赶忙礼让倒茶。在刘成栋夫妻坐定后,管家放下酒,站在他们的身旁。
此时陈砚也已坐在案前。柳成栋夫妻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最后刘老夫人说道:”此次来,是想请陈先生您给指点迷津。”
陈砚说:”我刚在街上看到了一件事儿,你家的事情和这个事是同一个道理。”
说着打开《推背图》翻到第十五页,柳成栋夫妻看到是一张白纸,心里就有点儿凉了。陈砚也没做声,手执狼毫刷刷点点的就在纸上画出了一幅图像。
画面上是:
一个小儿仰身扯去旧对联的侧影,扫帚斜倚在门边,地上一堆杂尘,还有特意勾画出的落叶和杂草。有一副对联卷着放于石墩之上,旁边是一碗浆糊和放在浆糊碗里的刷子。
画罢,他抬头对柳成栋夫妻说:”你家的事就像这幅画一样,过年的时候总要除旧迎新。”
接着他在标题位置写上:尘尽正春晖。又在图侧空白处题写了四句诗:
扫去檐尘蛛网空,揭尽旧痕沧桑融。
小儿持浆贴新对,一点春红入画中。
柳成栋看着那幅墨迹未干的画,眼尾的皱纹里有些不耐:“陈先生这诗和画我怎么瞧不明白?”
陈砚没急着答话,先将册子往柳成栋面前推了半寸,念叨:“扫去檐尘蛛网空”手指着画面:“柳老爷您看这画里的竹扫帚——”
”画中的扫帚意俞扫除尘埃,天光会亮些。”陈砚又指“蛛网”二字:“您掌家这些年,铺子的规矩、田产的章程,就像这檐角的网,起初能拦些小麻烦,日子久了,倒成了挡光的累赘。明轩想改绸缎庄为成衣铺,不就像扫除旧尘吗?”
柳成栋喉结动了动,刚要反驳,却见陈砚已转向第二句。他指尖划过“揭尽旧痕沧桑融”,目光落在画中:”半幅卷边的旧联上——红漆褪成了土色,边角被虫蛀得发脆。您总说‘当年我如何如何’,可这旧联再金贵,也抵不过风雨侵蚀。”他抬眼时语气稳重,“就像东市那家老瓷坊,守着大业年的老法子,去年冬天不还是歇了业?”
柳成栋的手猛地攥紧了茶盏,指腹蹭过冰凉的釉面。他瞥向画里的孩童——他好像看到”那孩子正踮着脚,把浆糊往门框上抹,新联的朱砂红得亮眼,映得他鼻尖都泛着红。“这小儿……”
“是明轩。”陈砚接话时,嘴角噙着点浅笑意,“您看那浆糊,稠了粘不住,稀了挂不牢,就得像明轩那样,跟着时令调方子。他前儿说要进南边的花布,不就是瞅准了年轻媳妇爱新鲜吗?”
陈砚手指最后一句“一点春红入画中”,说道:这一点春红是廊下新挂的红灯笼,是烛火的红,也是柴灶里的灶火红,更是过日子的红火。”
说着他喝了一口茶水:”您肯松松手就是这火红的延续,更是让明轩试着掌家的那点暖意。”
柳成栋望着那幅画,忽然没了言语。窗外的风卷着槐叶吹过窗棂,画中的笤扫,扫除了他心中的忧郁。画中的红对联唤醒他对未来的盼望。
自那日后,柳成栋终是松了口,将家中事务交予柳明轩打理。明轩不负所望,雷厉风行地改善老旧商铺的经营状况。并果决地将亏损的旧铺改成成衣坊,引入江南织造的新花样,又巧用营销手段,引得城中贵妇少女纷纷光顾。短短数月,库房里的滞销绸缎转化为流动的银两,柜台前整日排着长队。
再看柳家宅院焕然一新。门前朱漆大门油亮如镜,檐下新挂的鎏金匾额写着“福瑞祥”。柳成栋常拄着拐杖站在廊下,看儿子指挥伙计们装卸货物,眼底渐生笑意。老夫人更是喜上眉梢,逢人便夸儿持家有道。
又是一年元宵,柳家张灯结彩,八仙桌上摆着各地商行的贺帖。明轩捧着新制的族谱,请父亲题写序言。烛火映着父子相视而笑的脸庞,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将往日阴霾尽数驱散。柳成栋轻抚胡须,望着满堂宾客,忽觉当年攥紧的算盘珠子,终究不如这满室春风来得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