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六月的第三天,像是被扔进了蒸笼。夜里九点,夕阳早沉进了远处的楼宇,闷热却没跟着退去,空气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吸进肺里都带着股黏腻的热气。
操场却一反往日的安静,活脱脱变成一口滚沸的大锅——荧光棒被掰亮的“咔嚓”声此起彼伏,各色灯牌在人群里晃出细碎的光,连运动鞋上的LED鞋带都连成了一圈圈躁动的光浪,顺着跑道蜿蜒,像条会发光的河。
学生会办的“夜光公益跑”还有十分钟才开始,看台上已经坐满了人。前排的女生举着印着“建筑系冲”的灯牌,后排的男生抱着半块冰镇西瓜,用勺子挖着吃,红色的汁水顺着指缝滴在校服裤上,也没人在意。空气里乱糟糟地混着各种味道:驱蚊水的薄荷味、西瓜汽水的甜香、刚拆封的薯片味,还有墙角老槐树里钻出来的蝉鸣,把夏夜的躁动又推高了几分。
阮星尔被舍友林笙按在看台的台阶上,后脑勺抵着冰凉的金属栏杆,才勉强觉得凉快了点。林笙手里攥着个粉色的猫耳荧光发箍,不由分说就往她头上套,发箍一碰到头发,就亮起了软乎乎的粉红光,映得阮星尔的耳垂都泛着粉。 “别别别,太幼稚了!”阮星尔皱着鼻子,伸手就去摘,指尖刚碰到猫耳,就被林笙一掌拍开。林笙叉着腰,语气里满是“不容反驳”:“今晚全校直播!你可是咱们音乐系推的‘门面’,就得亮亮点!”她边说边把发箍又往阮星尔头上推了推,确保猫耳正正好好立在头顶,“你看这发箍,多配你名字里的‘星’,粉粉嫩嫩的,多可爱。” 阮星尔只好作罢,认命地垂着肩,低头去检查帆布鞋的鞋带。白色的帆布鞋早就被挤过来挤过去的人潮踩得灰扑扑的,鞋尖还沾了块不知道哪儿来的草屑。她伸手去蹭,没蹭掉,反而蹭了满手灰,忍不住小声嘀咕:“早知道不来了,人这么多……” 另一边,操场东侧的建筑系签到台,队伍排得像条长蛇。
季衔青站在队尾,白色T恤外面套着件黑色的运动背心,领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胸前别着的号码牌被汗水微微打湿,浅蓝色的字迹晕开一点,却还能看清上面的数字——A103。 他原本是不想来的。傍晚的时候,罗子嘉抱着篮球冲到他宿舍,拍着他的肩膀说“公益跑缺人凑队,就差你一个”,他耐不住罗子嘉软磨硬泡,只好换了衣服过来。结果一到操场,就后悔了:到处都是人,说话声、笑声、音乐声混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疼;各色的灯晃来晃去,晃得他眼睛发花。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指尖抵着太阳穴,正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待着,目光却突然被不远处的看台吸引。
乱晃的光斑里,那对亮着粉红光的猫耳格外显眼。像两朵开在夜色里的小粉花,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晃着。
季衔青的目光定格在那对猫耳上,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阮星尔……”他几乎是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喉结在燥热的空气里轻轻滚了一下,像有颗小石子落进了心里,漾开一圈细不可查的涟漪。 起跑枪响前五分钟,穿着蓝色志愿者服的同学推着小推车走过来,车上放着好几盒荧光颜料。“大家可以在脸上或手上画图案,增加夜光效果哦!”志愿者的声音甜甜的,很快就围过来一群人。
阮星尔也被林笙拉着凑了过去,她挑了支银色的颜料笔,低头在右脸颧骨下方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小星——星星的角画得长短不一,边缘还有点晕开,像颗刚从天上掉下来的、没长齐的小星星。 画完,她转头对林笙笑,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猫耳发箍跟着晃了晃,粉红的光落在她笑眼里,亮得像装了星星。
不远处的季衔青刚好抬眼,就撞进了这抹笑里。他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猛地别过脸,耳尖悄悄泛起一层淡红,连指尖都有点发烫。他赶紧抬手,假装整理运动背心的领口,遮住那点不自然的红,心里却乱糟糟的——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连周围的吵闹声都听不见了,眼里只剩下那颗歪歪扭扭的小星,和她眼里的光。
“各就各位——预备!”裁判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紧接着,“砰”的一声枪响,三公里的夜光公益跑开始了。 三公里,要绕操场跑七圈半。
阮星尔刚开始还能跟着林笙的脚步,跑在队伍中间,荧光鞋带在脚踝处晃出薄荷绿的光。可才跑完第三圈,她就开始喘,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热气。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她弯腰想系,手里的荧光棒又从手腕滑到掌心,转了两圈,像条不肯听话的小蛇,差点掉在地上。 跑到第四圈,阮星尔彻底掉队了。她被涌上来的人群挤到了最外道,脚步越来越慢,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进眼睛里,涩得她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操场上方的大灯突然“啪”地灭了一半,只剩下沿着跑道边缘的地灯亮着,微弱的光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地方。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阮星尔愣了一下,眼前瞬间一黑,脚步没稳住,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倾,手里的荧光棒“啪”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小心。” 一道很低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几乎是贴着耳廓,带着点清冽的气息,像夏夜突然吹来的一阵凉风。紧接着,一只手臂从身后横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那只手的掌心带着点凉意,却很有力,刚好托住了她失衡的身体。
阮星尔猛地回头,地灯的光刚好落在身后人的侧脸上。冷白的光线下,那张脸熟悉又陌生——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还有左眼尾那颗浅色的泪痣,被周围的荧光映成了淡蓝色,像不小心落了一颗星星在皮肤上。
“季……季衔青?”阮星尔惊讶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眼睛睁得圆圆的,“你也来跑公益跑?” “嗯。”季衔青松开手,指尖轻轻蹭过她的手肘,又很快收了回去。他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号码牌,声音平淡得像在报天气:“凑数。” 就两个字,简短得让阮星尔不知道该接什么。她刚想再说点什么,身后突然涌来一群加速的人,肩膀撞得她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倒。
季衔青下意识地伸手,这次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温度烫得惊人,像揣了个小暖炉,阮星尔的手腕被烫得轻轻颤了一下。可只一秒,他就礼貌地松开了,手指蜷起来,握成拳,手背向外,替她挡住了后面挤过来的人,像在她身边隔出了一小块安全区。 “鞋带。”他又开口,声音还是淡淡的,却带着点提醒的意味。 阮星尔低头一看,散了的鞋带已经被踩得脏兮兮的,还缠了几根草。她赶紧蹲下去系,头顶的猫耳发箍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粉红的光在地上投出小小的影子。季衔青站在她外侧,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刚好挡住了后面跑来的人,避免有人撞到她。 等阮星尔系好鞋带站起来,季衔青的目光扫过她的鞋——原本应该系成蝴蝶结的鞋带,被她系成了一个死死的结,绳头还露在外面,一看就是没怎么系过鞋带的“音乐系专属蝴蝶结”。
季衔青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他忍了忍,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移开了目光,假装在看远处的人群。
跑到第五圈的时候,广播里开始倒计时:“距离公益跑结束还有四十分钟,请各位选手加油!”阮星尔的体力已经彻底见底,呼吸像台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每跑一步,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她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就要被后面的人超过。 季衔青始终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不催她,也不超过她,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每当阮星尔的脚步踉跄一下,他的手腕就会轻轻擦过她的指尖,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触碰,像无声的提醒:“我还在。” 最后一圈,广播里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开始读秒:“十、九、八、七……” 阮星尔的喉咙干得冒烟,连咽口水都觉得疼。她看着前面不远处的终点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不动了。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落下一道很轻的声音—— “加油。” 两个字,轻得像风,却清晰地落进了她的耳朵里。阮星尔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季衔青。
他目视着前方,侧脸被地灯拉出一道冷白的线条,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刚才那两个字只是她的幻觉。 但下一秒,他又补了一句,声音更低,带着点跑后的微喘,气音轻轻拂过她的耳廓,像把整片夏夜的温柔都揉碎了,递到她面前:“阮星尔,最后一百米,冲。” 那是阮星尔第一次听他喊自己的全名。不是沉默,而是清晰地、认真地喊出“阮星尔”。她愣了半拍,心里像突然被点燃了一把小火焰,脚底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力气,荧光鞋带在夜色里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弧。她咬着牙,加快脚步,朝着终点线冲过去。 冲线的那一刻,阮星尔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样响,“咚咚咚”地撞着胸腔。她还听见身后观众席爆发出的尖叫——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句“音乐系加油”,紧接着,更多的声音涌上来,像浪潮一样盖过了蝉鸣和风声。 可阮星尔什么都没记住,她只记得,在她最狼狈、最想放弃的时候,有人给了她第一声“加油”,有人认真地喊了她的全名,让她有了冲下去的勇气。
终点线后,阮星尔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头顶的猫耳发箍歪到了一边,粉红的光也暗了不少。一只冰凉的瓶子突然递到她面前,她下意识地接过来,才发现是一瓶西瓜味汽水,瓶盖已经被拧松了,轻轻一拧就能打开。 阮星尔渴得冒烟,没顾上道谢,仰头就灌了一大口。汽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浇灭了喉咙里的燥热,多余的水顺着下巴流到锁骨上,冲淡了脸上那颗荧光小星,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 “谢——”她刚说一个字,抬头想找季衔青,却发现他已经转身,黑色的运动背心被夜风轻轻鼓起,像一面安静的帆。胸前的号码牌A103在灯光下晃了一下,很快就隐入了退场的人群里,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越走越远。 阮星尔握着还带着凉意的冰水,站在原地。
晚风轻轻吹过来,带着点老槐树的清香,她忽然觉得,今夜的西瓜汽水好像比平时甜,风好像也比平时软,连刚才觉得吵闹的蝉鸣,都变得没那么刺耳了。她抬手摸了摸脸上被冲淡的荧光星,指尖还能摸到一点颜料的痕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暖的。 她不知道的是,季衔青退场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绕到操场西侧的器材室门口,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刚才托过她手肘的掌心,还残留着一点银色的荧光颜料痕迹——那是她脸上那颗歪歪扭扭的小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他手上。
男生垂着眼,拇指轻轻摩挲着那抹淡银色的光。片刻后,他把手插进运动裤的口袋里,掌心悄悄收拢,像把那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星,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像藏了一片夏夜的星光。